逆.勵志──《100円的愛》

這是一部好看的電影。

開場頭二十分鐘已盡顯鏡頭魅力:鏡頭往往置於與演員空間距離甚近的背光擺位,透過鏡頭敍事呈現女主角一子(安藤櫻飾演)家庭生活的張力與衝突、建構狹窄而富壓逼感的室內感觀,以至利落演繹一子這角色冗贅、不明朗、消沉的形象,同時以鏡頭技巧處理零鎖雜亂的背景資訊。而手搖拍攝一子深夜踩單車的一小段,更準確地表現出角色在電影初段浮躁而漫無目的的心理狀態。

《100円的愛》的確是部不錯的電影,但卻不是一套勵志電影。

媒體報導往往標榜電影中主角透過拳擊運動來重燃鬥志的故事線,電影節的官網簡介更直接描述成「100円店女店員的《激戰》故事」。但《100円的愛》決不是勵志電影。甚麼是勵志電影?《激戰》就是。故事中殘輝面對個人的缺失(年輕時背棄拳擊)或客觀環境的不幸(徒弟遭打至殘廢),然而殘輝告訴我們,只要誠心懺悔(拜祭師父、認錯),付出實際行動(跑到嘔、打甩骹),人力可以勝天,得到客觀(逆齡奇蹟地打敗年輕拳王、還清賭債)和精神上(解脫舊業、重過新生活)的獎勵。

勵志故事的典型邏輯就是賞善罰惡,以運動畫面為激素的,更會強調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當然,也有變調,例如早年的《麥兜》強調生命自有內在價值,不必服膺客觀現實,自己玩轉另一套規則,也是一種處理。總言之,否定體制和外力強加的暴力並無不可,但勵志故事的精神就是「肯定」,肯定某種內在的、精神的價值,讓受眾得到心靈的充實,讓人產生希望和善有善報的滿足感。

《100円的愛》結局的大逆轉完全背離了勵志電影精神,因為結局所呈現出的是推翻一切努力與精神信念:結局中一子即使能打出最自信的左勾拳組合,但始終無法戰勝年輕拳手;教練的善意安慰反而更見失控的正向思考如何曝露了阿Q式精神勝利法的虛妄處境;教練批語遲了十年,就是遲了十年,點追都追唔到;甚至片中反覆支持一子打拳的美妙感覺──「生死相搏,然後拍拍膊頭就和解」──,最終也敵不過輸了的不滿足,人生始終被失敗感所淹沒。

有論者認為結局中曾拋棄一子的狩野(新井浩文飾)被她的努力和真誠感動而浪子回頭就是勵志電影對一子的獎勵,但其實這是危險與諷刺的詮釋,因為這是種連我這非硬派女性主義者也感到冒犯的解讀,要千方百計擊沉一位努力生活的女性,以她的失敗和窘態來成全不忠男角的回頭,這實在是男性沙文主義對現代女性施行的封建極刑。

所以,我更情願希望《100円的愛》不是勵志電影,而理解為一套討論勵志電影的逆勵志電影,以此切入當下日本社會的生存處境。就背景設定而言,主角一子的確代表了典型日本哽老族,但需要注要的是,電影中,一子早段已極快離開了女系家族主持的體制(家族經營的便當店、群居的前舖後居式獨棟)。一子在片中主要的生活場景是低級獨居公寓,以晚間100円便利店員的收入維持個人生活,而男主角狩野雖無明言,但似乎暗示了他也脫離了家庭,因此,電影中的生存狀態,其實是哽老族脫離了家族後面對的困難。

《100円的愛》最有深度、令人難忘處,是它刺破了一般勵志電影輕易廉價絕地大反擊的假象,刺激受眾的痛感,現實就是這樣而甚麼都不會變改,瓦解了心靈滿足自我感覺良好,並在全片高潮至結尾,探問如果100円的人生就只是100円的話,如何生存下去?電影中的100円便利店,不止是場景,更是隱喻,指向了那批離家哽老族的100円人生:雖能維生、但無營養,如快餐食物、零食;雖有價值,但微末而且隨意捨棄也無不可,如片中多次的找錯錢、強調把購物後的零錢捐(捨)去。

雖然導演武正晴夫子自道現身說法,說電影最重要的是一子自身及外人眼光的改變云云(《U Magazine》),但其實也與我這種有點後設和解構意味的理解,並不違背,因為,片尾一子與狩野揚長而去沒入黑夜,一子與狩野的確有所轉變,但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是認真、帶痛感的生活,現在才真正開始。電影完結,一子跳出了無所事事,但同時預視了她將投入了更巨大的困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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