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電影對峙身處之境──香特爾.阿克曼(1950-2015)

香特爾.阿克曼(Chantal Akerman)的電影是以女性為主角的,而且經常是在一所房子甚或一個房間內拍攝。房子內總是呈現某種支配主角生活的力量或者規律,那種力量和規律是無法明言的,阿克曼以她的電影作為呈現那股支配力的媒介 。

她早期的一部短片《睡房》(La chambre,1972) ,整部只有一個約十分鐘的長鏡頭,最初鏡頭以360度緩慢地轉了三個圈,房間內的佈置、雜物、爐灶、牆壁等靜物,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強迫地重複在你眼前,讓房間的一切物件成為一種鏡頭下的規律,然後三個圈之中阿克曼自演的女主角,作了剛起牀、再躺下、然後又起牀切蘋果三個姿態,她的活着就像困在房間的各種物件和鏡頭重重複複之中,這短短十分鐘簡概地展示了阿克曼電影內特有的世界觀。

《讓娜.迪爾曼》

《讓娜.迪爾曼》(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commerce, 1080 Bruxelles,1976)是阿克曼公認的代表作,甚或不少影評人視之為創出了嶄新的電影語言,可以說她25 歲時就已憑此作改變了電影。《讓娜.迪爾曼》多於三小時的長度,大部分時間都是女主角在家中,幾乎她日常生活內每一個情節都是極長的鏡頭,她每一個最基本的動作,例如洗碗、飲牛奶,甚或出外,都挑戰觀眾的耐性;每個長鏡頭內Delphine Seyrig 面部每個細微表情、批薯仔皮時每一下的力度和節奏,甚或每一次她停下來,都支配着觀眾的感受,女主角的苦悶、煩躁和壓抑,緩慢地、重複地、肆無忌憚地刻入觀眾的心坎,可謂「悶之入骨」;但生活上每個細微的變化或者意外,例如薯仔煮得過熟,丟了皮衣上的鈕扣,或者咖啡店的座位被別人坐上,種種失序和苦悶不斷累積膨脹,導致電影最後不可收拾的爆炸性結局。

《讓娜.迪爾曼》呈現出一所房子內女性生活的重複規律,《我你他她》(I, You, He, She,1974)嘗試打破重複卻沒有找到解救的出口。《我你他她》分為三個階段:導演自演的房間不斷搬椅不斷書寫不斷食砂糖的獨腳戲、在馬路碰上貨車司機、重回舊女朋友家。在馬路偶然碰上的貨車司機,她彷彿接受了他就是主宰,他壟斷了對話也主導了性愛;回到舊情人身邊,她們閒談幾句後便開始做愛,整個做愛情節不作刪減,跟成人電影一樣長,女主角完事後即刻離開,比成人電影更有性無愛。《我你他她》呈現出獨處、異性或同性關係,相識還是陌生,都是一個沒有出口的困局。

《我你他她》

在阿克曼的電影,始終找不到出口,找不到答案,找不到滿足,但她選擇跟支配她的力量和規律去對峙。在她中後期的電影《朝朝暮暮》(Night and Day,1991),女主角本身以為自己浸浴在烏托邦式的愛情,白天跟男友性愛,晚上在巴黎散步,但一接觸外面的人,她的烏托邦就幻滅了,女主角便毅然首次獨立起來。《朝朝暮暮》沒有道出女主角出走後有什麼結局,但當主角有覺醒一刻時,出走和獨立就是該持的生存態度。

阿克曼的電影態度,不帶修篩也不多解釋,就是要跟那股支配的力量作最正面最不遺餘力的對峙,每個鏡頭、每段情節、每種重複、每個變化、每個物件、每段空白都是跟支配力量爭鋒角力的場合。

* 原文刊於《明報》,誠蒙作者授權允許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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