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抗命進入靈魂:45年後的三里塚

去年臺灣太陽花運動之後,臺灣紀錄片導演協會依靠公眾捐款,製作了一部《太陽不遠》(2015);香港的雨傘運動的紀錄片除了今年初獨立影展放映的短片外,長片也有郭達俊和江瓊珠用兩年時間完成的《幾乎是,革命》(2015)。影像作爲記錄的媒質可以有效地帶我們重回事件現場,一般來說能夠呈現事件不同方面的影片,才能激勵觀眾更多的反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因爲這兩個運動都還未真正完結,我們應該鼓勵所有正在拍攝的人。其實在近年的運動之前,香港就一直有各種各樣的抗爭──從反對拆皇后碼頭到反對建設高鐵──持續不斷。而像影行者這樣的團隊,更是自覺地用影像記錄大小抗爭的模範:這些「用影像修行的人」不僅堅定地站在弱勢群體和個人一邊,還本著最積極的社區服務精神,為不能在主流媒體上發聲的人有自己表達的途徑。在眾多香港人走上街頭之前,抗爭就已經是他們的日常,街頭就已經是他們的場所了。啓發他們創作的靈感之一,也是小川紳介團隊的紀錄片和他們的放映形式。

北井一夫照片中的農婦

理想主義的困惑

由於香港電影節上《活在三里塚》的票售空,影行者成員維怡和我雖未相約,同看了加映場,驚喜的是居然有40分鐘的導演映後問答。對我們來說,這部電影中最鮮活的,仍舊是取自小川電影中的抗暴影像,無法否認那些畫面中能量依然強大。導演之一的代島治彥,告訴觀眾已故導演大津幸四郎在和小川合作《三里塚之夏》(1968)後的分道,是基於兩個人思考和關注的點不同。大津後來和紀錄片大導演土本典昭合作,拍攝了著名的《水俁》系列,共十六部圍繞日本九州島Chisso公司所引起的汞中毒事件的紀錄片。代島說,小川和土本兩位導演之間的差別,好像美國的麥克摩爾和懷斯曼,這個比喻真是不恰當,因爲事實上,兩位日本導演都在關注戰後高速工業發展帶來的環境問題,以及人與環境的關係。

土本典昭的創作歷程,和小川有相似之處。《水俁》系列表現因工廠流出的廢水含有水銀,被魚貝類所吃,使附近居民中毒得了水俁病;工廠不但推卸責任,還收兇打壓向政府控告者。後來一千多位居民和攝製組成員每人買了一股公司股份,以參加股東大會抗爭,結果雙方發生激烈爭執,成為影片高潮。土本攝製組跟隨記錄了29戶受害者家庭,導演不只把病人看成受害者,而用更多地聚焦他們病中的日常,這些在《水俁—患者和他們的世界》(1971)、《醫學上的水俁病三部曲》(1974-75)和《不知火海》(1975)等影片中都有所呈現。土本前期作品主要表現受害與抗爭,中期作品中大家開始了解病情,後期的則顯示出巨大破壞之後,自然和人仍舊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回復和諧。Chisso公司由一開始強硬蠻橫,到後來承認錯誤、開始向部分居民賠償。土本也在紀錄片中承認,公司產生污染這數十年來,也給這個地方提供了最主要的經濟命脈。

團結小屋附近的牌子

土本團隊和小川團隊,都是日本戰後理想主義的存在,通過免費放映普及理念,得到不少日本知識分子的支持和民間捐款,拍攝期間,拍攝者和被拍攝者都漸漸讓抗命走進自己的靈魂。在拍攝三里塚抗爭系列之後,八十年代小川的兩部重要作品──《日本國古屋敷村》(1982)和《牧野村千年物語》(1986),都以悠緩的、大跨度的拍攝時間,深入關注漸漸消失的農業。劇組爲拍攝水稻生長,先觀察一年,然後試驗種田,第三年成功收割之後,第四年才完成電影。農閑時,劇組遍訪村落老人,讓他們講述流傳了上百年的故事。到拍攝《牧野村》時,村民已經主動參加拍攝,甚至自發搬演祖上的傳說。當影片結束時,他們排成一長隊從攝影機下走過,露出幸福的笑臉。鏡頭逐漸拉遠時,我們看到原來他們是排成一圈,繞著鏡頭走過。這可能就是小川所說的,「紀錄片中至高無上的幸福」吧。

同樣有著社會主義理想的荷蘭紀錄片大師尤里斯.伊文思,曾經專程到日本訪問小川,聽他講解拍攝的狀況。在他去世之後,美國著名紀錄片人芭芭拉.漢默(Barbara Hammer)聽人描述了小川團隊的工作方式之後,去日本拍攝了曾經與他一起工作的人。在這部叫做《奉獻》(Devotion,2000)的紀錄片中,很多前團隊成員都表達出小川去世、理想破滅之後的失望,懷疑年輕時候24小時在一起工作、生活,在一個不尋常烏托邦裏面無償「奉獻」了自己的青春歲月是否值得。漢默後來遇到和小川工作過的彭小蓮,聽到她完全不同於日本工作人員的理解,有些後悔片子裏面一面倒的說法。彭小蓮後來也把她自己的思考延伸,歸結成一本《理想主義的困惑》。作爲紀錄片的《奉獻》雖然較爲單向,但的確給小川研究者提供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層面,也讓我們窺視到小川後期的困境。他生前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所以在去世前仍舊和亞洲其他國家的導演聯絡,試圖給他們提供經濟幫助,然而他自己死後卻留下一百萬的債務。

農田上空巨大的飛機

大津幸四郎的《活在三里塚》(2014

大津解釋給比他小24歲的代島治彥,1968年拍攝《三里塚之夏》時,因拍攝中未能關注到群體中的「人」,而遺憾多年。2012年他重訪舊地,終於在有生之年完成一部他心目中關於「人」的電影;而53歲代島,說他本人希望通過《活在三里塚》,把大家從小川影像的「桎梏」中解放出來,這個說法值得思考。沒有抗爭、原本就把三里塚抗爭看成暴力事件的人,覺得他倆的努力沒有必要;而為抗爭付出沉重代價的當事者,大多不想重揭多年前的傷疤。這也是人生的悖論:我們抗爭是爲了追求自由,但有時抗爭帶來的傷痕會變成桎梏,於是我們需要遺忘來獲得精神的解放。影片中還在抗爭的人,住在機場附近團結小屋的山崎宏也好,定期向大家彙報三里塚現狀的柳川秀夫也好,都清晰地表達了同一種觀點:開始抗爭時我們試圖改變世界,但是許多年來世界從本質上沒有任何改變,歧視、不公仍舊存在,因此沒有理由停止抗爭。

《活在三里塚》中有兩個段落非常感人。農民在抗爭中,組成各種行動隊,其中青年行動隊的隊長三之宮文男,在三個警察死亡後,以自殺來平衡原本是被施暴一方感到的内疚。文男的母親靜枝,一直記得出事當晚聽到文男叫「媽媽、媽媽」的聲音,卻不知是夢是真。通過另外兩位青年行動隊成員石毛博道和秋葉清春的回憶,我們了解到文男死亡的意義,以及他自殺前所承受的巨大的壓力。電影中朗讀出他1800字遺書中的一部分,畫面用北井一夫的照片剪成蒙太奇,配上悲壯的音樂,的確讓我們感到生命之重!令我感動的是,北井一夫曾在《邊田部落》中被捕,當他和另一位青年被釋放而全村宴會時,另一位酒喝多了的青年濤濤不絕,他在特寫鏡頭中只有沉默,但他後來的《活在三里塚》寫真集,有很多難得的沉靜影像,除了捕捉到田間勞動的婦女,還有村民為文男擡棺的照片。

140分鐘的《活在三里塚》到了110分鐘左右,不期然用了近20分鐘講了一個完整的故事。七歲開始工作、沒過一天好日子的老太太大木余禰,因爲沒有家人,房子破舊,而首先被「安置」。余禰不識字,她靠種米和菜,在河里洗衣服,然後到各家去幫忙賺點小錢買醬油和味噌生活。政府評估她的房子價值不到一百萬元,但是沒有考慮她搬家後,根本無法交水電煤氣費用。大學生小泉英政,在她晚年生病時成爲她的養子,因爲他佩服她的抗爭精神,也不滿政府欺淩這樣一位老人。影片中把她的「開戰宣言」用聲音演出,畫面是小川拍攝的她被警察擡走的樣子,雖然頭髮淩亂,卻能夠給攝影機一個堅定的眼神,使整部記錄片達到情感的高潮。小泉在余禰去世25年後,終於向政府索回余禰當年和丈夫開墾出來的、現在在成田機場裏的一塊農田。我們見到他的日常抗爭,就是巨大的飛機從他頭頂上不斷轟然而過,他卻旁若無人地種田。在1968年的《三里塚之夏》中,學生們把抗爭的理念和方法教給了農民;到了2014年的《活在三里塚》,當年的學生變成了農民,把耕田作爲自己的日常!

一段遺書和一段宣言相呼應,白雲重壓下的機場,機場路邊的「機場粉碎」的牌子,團結小屋裏抗爭了四十年的人,對歧視和壓迫漫長的戰爭,2014年去世的大津幸四郎,(不論別人如何解釋他與小川的分道,)隔著悠遠的時空,在小川的七部三里塚電影之後、以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光完成了第八部三里塚電影。如果說第一部促成了第八部的拍攝,第八部則讓前七部都增加了一個新的解讀和思考的場域。不論對於臺灣還是香港,這個場域或許也能讓我們通過前瞻未來而思考現在。

* 原文刊於《明報》,誠蒙作者授權允許轉載
* 圖片由作者提供,特此鳴謝
* 關於小川紳介,另可參考〈當抗爭成爲日常:45年前的三里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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