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奮舞而絕的悲劇命運──《刺客聶隱娘》

(一)《聶隱娘》作為共犯式悲劇

《刺客聶隱娘》(下稱《聶隱娘》)上映前,有心人早就看遍導演編劇的訪談以至拍攝側記《行雲紀》,得知在眼目所及的光影底下藏著一大截冰山──水平線上下,也就是《一代宗師》所說的面子和裡子。水面上的聶窈,一身黑衣,如影子蟄伏於樑間陰暗處,可以躍飛於屋簷間,也可在彈指間送上死亡,那個她是一隻孤獨的青鸞,即使重歸故土,亦始終沒有同類。而劇本裡的那個聶窈被冰封於水底,我們只能從電影裡僅有的敘述中拼湊出她的故事:十二歲之前的窈娘,家中父母和睦,與表兄田季安關係親厚,雖個性執拗,卻與嘉誠公主投緣。田聶兩家本來就是姻親,季安與窈娘又是青梅竹馬,嘉誠公主曾屬意窈娘嫁予季安,在季安冠禮之年以玉玦向二人表明意向,其後卻因為政治考量而改變主意,窈娘從此命運逆轉。

劇本裡「十三年前」的少女窈娘往往身穿緋衣,與後來一身漆黑刺客服的形象成對比,在田季安的記憶裡她總是呆在樹林裡,「像一隻鳳凰」──鳳凰與青鸞之間的斷裂,是侯導故意掩埋的一段故事,他在敘事中盡量刪去外露的、強烈的情感,淡化故事的悲劇性,呈現於我們眼前的聶窈冷峻剛強,又因特立獨行,並不特別令觀眾覺其悲慘,但她離家後的艱辛、孤寂、痛苦並不難想像。被信任的人背叛,被硬生生從成長的地方剔除,被逼隻身赴寒山道觀中接受刺客訓練,區區弱女遭此巨變,實在不可不稱之為悲劇。

《聶隱娘》的悲劇,與《紅樓夢》有相近的地方:季安窈娘二人姑表兄妹的關係與寶黛相同,嘉誠公主則如賈母、王夫人、賈元春的混合體,是在家族內握有一定實權的女家長式人物,但除了這些設定上的巧合,更重要的是兩者乃相同的悲劇類型。王國維談《紅樓夢》時引用叔本華區分的三種悲劇:

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的命運者。第三種之悲劇,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由此觀之,《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

劉再復在《紅樓夢悟》中進一步闡述王國維的見解,指出

《紅樓夢》的悲劇,乃是共同關係即「共同犯罪」的結果,也就是與林黛玉相關的人物進入「共犯結構」的結果,造成寶黛愛情悲劇乃至林黛玉死亡的悲劇的,並不是幾個「蛇蠍之人」,而是與林黛玉關係最為密切、甚至是最愛林黛玉的賈母等,連賈寶玉亦參與了悲劇的製造。

以上的分析同樣適用於《聶隱娘》。晚唐藩鎮政治環境險峻,故事中的元誼在歷史裡正是因為原本效忠的昭義節度使發生繼位問題而被逼投奔魏博。田緒與嘉誠公主安排田季安迎娶元誼之女,是為了鞏固他作為繼任者的地位,也是為了田家的存續、魏博的穩定和平著想;窈娘生性執拗,嘉誠公主大概是既怕其闖禍甚至傷及自身性命,「不得已託道姑公主帶走了窈七」,聶鋒夫婦似乎亦為了類似的考量而無奈同意。至於少年田季安,他既生於節度使家族,感情與婚姻從來只能是政治籌碼,事實上他也是田元政治婚姻的受害者,電影沒有交代他當年的想法,但從他對瑚姬訴說往事卻可看出他少時與窈娘情感甚篤,棄窈娘娶元氏大概本非他所願。

雖說不得已,戲中人物其實也認知到自身的共犯身份。聶鋒兩度嘆曰「當年不該讓道姑公主帶走窈娘」,後一次更是在護送田興途中被女兒營救脫險後對窈娘說的,可是如果聶窈沒跟道姑公主學道習武,哪會有營救他的本事?要是當天窈娘沒走得成,他恐怕已是劍下亡魂了,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寧可女兒只是個不懂武功的平凡女孩,因為在他心中,窈娘成了刺客就等於跟安定與幸福絕緣。作為一齣相當寡言的電影,《聶隱娘》裡重複或接近重複的對白肯定是有意為之,聶鋒兩度為當年的錯判表現懊悔,加上我們從聶田氏口中得知嘉誠公主因「屈叛了阿窈」,直到臨終仍耿耿於懷,這三處突顯的「懺悔意識正是對『無罪之罪』與『共同犯罪』的領悟和體認」(劉再復),這種懺悔意識與那許多「不得不如是」正是一眾人物處於「共犯結構」的明證。聶窈作為共犯結構的受害者,她的命運似乎也走不出悲劇的套路,就像她兩度憶起的那個故事:「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謂,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鸞見影,終宵奮舞而絕。」青鸞在無同類之地,受不了孤獨的煎熬而死,表面上這是嘉誠公主自況,聶窈卻下意識把自己的孤獨與嘉誠的孤獨重合在一起,回憶之際她大概也想到,自己或者也走不出奮舞而絕的宿命。

在青鸞的典故中,照鏡的動作是關鍵,鸞因為誤認鏡中影像為同類才會死亡。中國的製鏡工藝,在唐代達到了巔峰,當時青銅器已大致被鐵、漆、瓷器取代,鑄造技術因此全盤傾注至銅鏡的製作,當時的銅鏡不僅紋飾華美,而且錫和銀的合金比例加大,使鏡面泛銀白光澤,影像更為清晰──人在鏡中,認出自己,發現世上無人與我同樣,因此有了自我的觀念,但是從最初父母扶著嬰孩的身軀向他指出鏡中人,這個所謂的「自我」就注定是一個盛載成人欲望與幻想的容器,反過來說,鏡子就是成年人模塑下一代的自我形象、確保自身「後繼有人」的重要工具。精神分析理論中鏡像階段發生於自主性與能動性有限的嬰兒時期,在《聶隱娘》裡這卻不是一個可以經過的階段,電影反覆出現在鏡像之中走不出來的人物,他們如青鸞般受困於他人的欲望,始終無法達成真正自主。

戲中有兩個照鏡的場景,照鏡者分別是聶田氏與田元氏。前者正攬鏡梳妝之際,道姑報門,送女兒七娘回家,七娘沐浴後,女眷替她換上聶田氏親手縫製的漂亮衣裳。聶田氏想像中的女兒,就像她在鏡中看到的自己;分別經年,穿上華貴服飾的七娘將再度成為她的鏡像。然而聶窈聽說母親因為思念她而連年縫衣時並無表示,反而面露哀戚之意,衣服是為她的缺席而製作,穿在她身上卻全不搭調,鏡頭留連在她臉上的一片寂然,母親的行為令她清楚意識到自己已不可能重新融入家庭,並明瞭她在此地將承受完全的孤獨。她向母親問安前換回刺客的黑衣,正是回絕的姿勢,在政治上和情感上,她都再無法屬於聶家。與母體分離是人所經歷的最原始的痛苦,但人必須離開母體方成為獨立的生命體,聶窈選擇切割她和母親之間的紐帶,埋下了她走向獨立的種子。

田元氏對鏡梳妝的一幕亦饒有深意。當時田季安突然到訪,警告她說「活埋丘絳之事,不可再有」,夫婦之間的爭鬥頭一次浮上水面。田元氏美艷不輸瑚姬,但她與丈夫田季安不睦,金釵翠翹再燦爛,也只有她自己對鏡欣賞,這一幕固然有這樣的意思;可是同時夫婦如今的景況,是上一代種下的因,季安與元氏,各自背負著家族的利益,即使有緣結為夫婦,也注定要互相角力。田元氏臨鏡,既是看著自己遺傳自父母的臉,也是看著自己繼承的歷史包袱,她受困於鏡像之中,走不出先輩留下的牢籠,在這重意義上,她才是與嘉誠命運重疊的真正繼承者,與不照鏡、脫離家族的聶窈恰成對比。

(二)悲劇的超越

聶窈並不照鏡,但重歸魏博打開了她的記憶缺口,城裡的草木磚瓦,無一不勾起少時回憶,往事如河水崩堤滙聚成湖,成為一面大鏡子。她憶起嘉誠公主,被背叛後她已不可能再對嘉誠懷有單純的仰慕,取而代之的是纏結的怨憤、失望、不解、懷戀,成為她多年來揮之不去的執念。回魏後她從母親口中得知嘉誠公主臨終最放不下是當初「屈叛了阿窈」,忍不住掩面慟哭,在自傷與哀憐中探看回憶之鏡,照見了青鸞的面貌,如此終於在自己的意識,完成化身青鸞的蛻變。

孤僻寡言的個性、被放逐的創傷經歷、高強武藝、刺客身份,都使聶窈與周遭顯得格格不入。電影中的角色各有限制,比如田季安雖是瑚姬丈夫,但對她懷孕卻絲毫不知情,唯聶窈因武功高強可以輕易隱身,所以近乎全知,不僅知道瑚姬懷孕,也知道朝廷與魏博角力的最新形勢,知道田元氏一黨密謀暗殺田興。如果說無知是福,那聶窈作為刺客則必須獨自承受知道得太多的痛苦,她往往因得到過多的資訊而掙扎,像序幕中她在恃機出手之際看見了大僚與小兒玩耍的場面,因此不忍下殺手。

與此同時,作為潛伏者的她又因為一些偷聽來的對話而解了心結。她在瑚姬寢處聽到田季安講述玉玦的往事,雖事隔十多年,但季安並未忘卻他倆幼時的回憶,當年她被切割了,其實沒有被季安、嘉誠等人捨棄,一直活在他們的念想中。她還看到田季安在政事上的難處、瑚姬獨自面對險惡的姬妾鬥爭、田元氏與季安不堪的關係……到了最後,他們之中誰不孤獨?那些留下的人沒有她想像的過得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是野心與欲念使然,他們每天都活在猜疑與計算之中,或如嘉誠公主般哀慟而逝,或如田緒般自驚猝死,或如田季安般焦慮暴躁,或如田元氏般掩埋真心,或如田興般突遭貶謫,或如瑚姬般虛弱不寧,有哪一個是她想要的人生?家族、血脈、權力、利益的塵網纏繞不清,身陷其中如履薄冰,而聶窈,那個被所有人虧欠的悲劇人物,她至少還可以退一步選擇自由,只要她放得下舊日的恩怨與執念──而當她在聆聽之中漸漸懂得,放下又有何難?

希臘悲劇以無可抵抗的命運為人類最大的敵人,《聶隱娘》卻告訴我們,超越的可能其實亦隱埋在悲劇命運之中。命運使聶窈飄零孤寂,亦使其成一聆聽者,她在暗處聽到的事,終於讓她可以放開執念,看穿青鸞不過是鏡中幻相,她不再受困於先輩如父母、嘉誠、嘉信加諸她身的欲望,選擇與清澈至無處惹塵埃的磨鏡少年結伴,在對朝廷或魏博忠誠以外走出第三條路。

片末有嘉信公主立於山嶺一幕,雲霧縈繞,道姑一身白衣宛如仙人──然而她首尾兩次談道卻是突顯了她的不悟。道姑偏執於劍道無親,聲稱為奉道應斬絕人倫之情,但開首她吩咐聶窈殺大僚,卻是以後者違悖倫常的行徑論證他的該殺,更有甚者,她之所以奉劍道之名擊殺大僚,其實為效忠家族/朝廷,亦即她根本從未斬絕人倫之情,也從未擺脫俗世的牽絆。結尾聶窈因「殺田季安,魏博必亂」而言明「弟子不殺」,道姑訓曰「劍道無親,不與聖人同憂」,但是所謂「殺一獨夫救千萬人」難道不是自視為聖人之舉?道姑的自相矛盾,源於她無法脫離網羅,反而聶窈可以放下執著多年的情念怨念,甚至看穿所謂仁心之虛妄。不殺,魏博與朝廷難逃一戰;殺,田元兩家必互相傾軋,無論何種選擇最終的結局也是生靈塗炭。國將傾頹,難道她一介刺客又可挽狂瀾於既倒?看破了這些,她才真正做到不與聖人同憂,從孤獨走到不孤獨,從不自由走到自由,從七娘、阿窈、窈七、窈娘走到隱娘,她拒絕了奮舞而絕的悲劇命運,選擇只對自己忠誠,擺脫了鏡像,不再扮演青鸞,因此終可揚長而去,隱沒於開闊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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