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隱娘除下神作面紗的真實面目

事隔上部長片已是八年,侯孝賢捧住《刺客聶隱娘》到第六十八屆康城影展,勢如破竹地奪下最佳導演獎。哪有影迷不期?要讀另一篇再讚許《刺客聶隱娘》或再為它護航的影評,為「看不懂」而紛紛以各理論解讀,是我此等小影迷做不到的。在侯導四十年來的煮海時光,一口煱子一把火,我並不質疑他深信有日將大海煮乾,亦佩服一路之造詣,不過《刺客聶隱娘》的侯導似乎多了對其「藝術家」身分的自覺,反失了當初本於自我的刻骨銘心。而有見各位文化影評人趨之若鶩,於我眼中,對侯導能示最大尊敬,是以戲論戲。

《刺客聶隱娘》的故事很簡單,本名為聶窈的聶隱娘隨道姑學武,師傅欲訓練她成殺人至上的刺客,卻發現她慈心未泯,有礙任命。師傅教她「先殺其所愛,然後殺之」,於是委命她回鄉殺兒時所愛的表哥,奪其所愛,隱娘就絕其凡心。隱娘回其鄉魏博,嘗過下手,但雖然表哥節度使田季安斷送掉她的幸福,隱娘心中已無怨。劍術已成,隱娘未能認同師傅授之道術,否則魏博必亂,寧冒險逆師傅所命,踏上孤身路。

故事簡單直接,沒有複雜的哲學,以對仁心的描述,來論辯殺人。坊間有許多反駁「看不懂」的評論,拿起原著,又抓住理論,但我並不相信對這淺白的故事,影迷真的看不懂。「看不懂」的評價,實質包含了沉悶、表達不清晰、手法含糊的可能性。大導如侯孝賢,有沒有犯下這些的時候?

我反之認為,影迷劣評是有理而需要正視的。電影有許多不求甚解,自我陶醉的情節和手法。雖當中有幾次跳時空的插入,如道姑抱琴唱吟,但插入不分時空,故事敘述手法總括而言是順序性的,開場一幕的黑白處理,就變得沒甚必要,不明所以。另大多影迷對古文台詞感到晦澀,侯導過去在電影運用語言是很有魅力的,如《戲夢人生》台灣布袋戲大師李天祿以台語解說其人生路,其傳神和真摯,是配音都得不來的。更有名的例子是,影帝梁朝偉在《悲情城市》演啞巴,是因為侯導認為他不會說台語,國語也說得爛,有失傳神,不如不說。若以堅持紀實、追求傳神的角度出發,以古文台詞沒錯,但為什麼只有跟道姑的對白才是古文的,而別的場景又回復口語呢?不是一整個年代說著同一種語言?於理不通,實有硬作風雅之嫌。

無可否認《刺客聶隱娘》的攝影、燈光、構圖優美,連一塊小小玉块也拍得通透迷人,連貫侯導跟李屏賓的慢軌拍攝;內景佈置借紗帳、屏風及燭火製造朦朧景象,增添神秘色彩,飾演聶隱娘的舒淇聽著別人敘說自己的童事,命運坎坷,不由自主,她就冷冷站在紗帳後處;電影曾在台灣、日本和內地取景,清幽古雅,水平線的攝影角度豐富了視野,每格獨立來看,都是一幅山水畫;但《刺客聶隱娘》的攝影有助故事敘述嗎?

慢軌鏡頭輕輕來回,幾乎是侯導一貫風格,玉块的鏡頭跟短片《黃金之弦》的「家傳之寶」如出一徹。《刺客聶隱娘》江水如畫,在現今多數追求大場面、以特技取代真功夫的電影行業,如此一幅風景算是難得,但再細看,攝影淪為風格和形式,就論不上意境了。再憑如何雕琢那世界,那世界美歸美,故事也終究乏力。

李屏賓於《海上花》的攝影,遊走於晚清上海妓院,生活華麗而腐朽,於零落的分段裡,看著時光於閒談中飛逝,感到每個角色心裡為愛情而撕心裂肺,四季輪迴,又回到了最初表面湖面無痕的生活。慢軌拍攝,引觀眾徐徐窺探妓院生活,不用說破心中話,情感卻如攝影緩緩流動,再流逝,動魄驚心。然而《刺客聶隱娘》呢?挑剔點說,《刺客聶隱娘》攝影的好,在侯導的水準不過不失,此次也看不出攝影是如何提昇作品,要在攝影角度來讚許《刺客聶隱娘》為佳作,就如你看著一幀攝影,只會以「好靚」般lame的詞語來形容。

作品不深刻,可歸咎於人物描繪。導演確實呈現了:聶隱娘劍術高超,卻不忍亂殺無辜,特別是孩童,而她聽到母親說起嘉信公主死前說了一句「屈叛了阿窈」,多年來被遺棄的她,不禁摀臉痛哭,這一場確實好看。但於其他場口,特別在隱娘對白如此少的情況下,準確地讓觀眾去明暸她的內心世界是有必要的。情節上推論,隱娘到底是如何從願意接受師傅任命,改變主意,甚至決定逆師傅之意?這方面的表達含糊,或許跟磨境少年有關,但從舒淇從頭到底似是下定決心的演技,我幾乎不確認,她以什麼心態接受任命,每次於室內偷窺時又抱什麼情緒,繼而大膽到告訴師傅「弟子不殺」。依田季安的回憶,兒時的隱娘目不轉睛、寸步不離病危的他,再次面對這關係,隱娘又是如何放低心中所念所恨?表面如她不忍殺孩童,是一個仁者,或如「青鸞舞鏡」的比喻,都可略知隱娘的孤寂,但她確實的情感流動和內心掙扎,就不太知曉。

許多評論於是搬出「冰山一角」理論,又大讚侯導省略明智。冰山一角意指,電影呈現的世界就如一座冰山浮出海面的一點,而更多的力量和底蘊深埋海底。隱娘對白少,於鏡頭前張露的不動聲色,於是大家只能旁敲側擊來揣摩隱娘的心思,自然而然就搬出冰山一角大理論。我反想請問,什麼電影不是立論於冰山一角?即便如《亂世佳人》長達四小時的電影,它難道不是以幾小時來描述主角一生?電影從來是濃縮的,正正因為電影有限,需要準確地呈現,以電影格有限的畫面,讓觀眾去明暸畫面以外的事情,故將這理論單獨算在《刺客聶隱娘》份上真是貽笑大方。不關乎聶隱娘要說的對白多少,她的人物描述終究缺乏深化。侯導的大幅省略,反而略過了她的情感;場口堆砌成了一個脈絡,但細節是不明的;作為以情感來辯論殺人的電影,一旦略過了這一部份的描述,電影應如何成立?

電影充滿暗示,但諷刺的是,我們最後只能抓住最外露的明示來了解這部電影。「青鸞舞鏡」的比喻強調了兩次,隱娘說到出口:「一個人,沒有同類」,將之理解為「孤獨」,都只是字面上的喻意。電影裡卻沒有更多的方面或描述,將這意象延伸和深化。有的去發掘聶隱娘追求自由自主的深意,情節上當然是以此作結,但也看不出有任何深化的手法。

再去談結局一幕,「水氣凌空,蒼茫煙波無盡」。哇。老老實實,我只見到聶隱娘遠去,長鏡頭似是用來放工作人員名單,多過得此震撼意象。

電影是累積的,一氣呵成的兩小時。你要在劇本以這樣的文字結束,可以,因為文字淺白,即使只讀「蒼茫煙波無盡」,字字延伸,各承載住字意。但當我們走進電影院,文字演變為畫面,你如何依靠一個「聶隱娘遠去」的鏡頭,來表達「蒼茫煙波無盡」?就是依靠過去的兩小時,電影累積了多少的力量。

翻找《戀戀風塵》劇本,最後一句也是這樣寫:「人世風塵雖惡,畢竟沒法絕塵離去。最愛的,最憂煩的,最苦的,因為都在這裡了」。《戀戀風塵》的最後鏡頭,是男主角阿遠跟爺爺沉寂地蹲在田間,雲過天空。《戀戀風塵》的兩小時,準確呈現了男主角阿遠跟青梅竹馬的阿雲間關係,從戀愛初萌芽的難忘和互相扶持,到阿遠去當兵,阿雲要他日日寫信給她,最後卻嫁給了經常為他們遞信的郵差。結束的一幕只是空鏡的九份,是阿遠和阿雲相識之地,確實有力地承載住劇本上沈重的一句,更有淡淡憂愁湧在心頭。對照文字,聶隱娘得到自由是顯而易的,當然她也守約,但要達到「水氣凌空,蒼茫煙波無盡」,電影就真是蒼白無力。

侯導也是凡人,就如隱娘,不用封之神明。他沒做的事情,「文化人」都為侯導補上功課和註腳;侯導沒說好的故事,大家都為他以「拒絕說故事」來圓謊。作品完成了,是不屬於作家的。讓我看畢《刺客聶隱娘》,步出電影院之時所感迷糊的,不止是侯導,是文化人的虛偽。電影確實沒那麼糟,也得對林強的配樂一讚,但也不如大家封之神作。說起不懂《刺客聶隱娘》之美,就好像不懂看電影,參一腳將電影捧上天,缺點都因為侯導成了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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