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abjection of Pikadon──園子温《愛與和平魔法龜》

園子温新作《愛與和平魔法龜》是一個偶像養成故事,一個奇幻道德故事,一個黑色童話,一個怪獸故事,一則披著以上不同類型元素拼製而成的外衣的資本主義寓言。和他早些年的作品如《自殺俱樂部》、《紀子的食桌》、《愛的曝光》等相比,《愛與和平魔法龜》放棄了cult片的感官刺激與暴戾,劇情相對簡單人物相對「正常」,有資歷的影迷斷會認為他太温情商業,不過總體上他還是貫徹一邊怪力亂神一邊批判社會的路線。 在電影怪誕、戲謔的喜劇手法背後,劇本中地上地下兩重悲劇的矛頭清晰指向資本主義制度下的人類劣根性,亦暗含對歷史問題的諷刺。

Pikadon──從抽空歷史涵到消費主義商品符號化

鑑於今年正值二戰結束70週年,園子温將戰爭記憶設置為電影主題之一可謂頗合時宜。電影甫開場先借電視節目主持人之口調侃籌備2020東京奧運給國家政府帶來的財政壓力,然後頻道一轉、麥克風伸向路邊少女:鏡頭下的年輕人沒有一個知道「Pikadon」(ピヵドン)在日文中是「原子彈」的代稱,甚至連原子彈是哪國投下的也一問三不知:「應該不是美國吧,我們是盟國哎。」暗諷在急切提高日本的國際政治地位卻模糊處理歷史問題的右翼史觀主導下,被宏觀政經綱領及社會結構挾裹的年青人和國家一起背負經濟重任、在日復一日的上班-消費-娛樂-上班的循環往復中早已喪失基本的歷史感。連男主角、夢想一朝成名的廢柴宅青搖滾愛好者良一也是偶然從電視聽到「Pikadon」便隨機用來爲寵物小龜命名。因為被同事嗤笑而將小龜丟棄後,良一將「Pikadon」寫成搖滾歌曲表達對小龜的思念,卻被音樂公司經紀人相中(將小龜丟入馬桶沖走的行徑大可解讀為政府回避討論戰爭責任的隱喻,至少良一的歌詞馬上讓經紀人產生了這樣的聯想),將其標簽為反戰歌曲認為一定會大賣,從而將他一手捧紅。一邊是被所有人孤立的潦倒的良一深情唱著「Pikadon」懷念他的寵物龜并淌下熱淚的齷齪樣、另一邊是經紀人看到商機無法抑制星星眼興奮狀,良一歪打正著走上夢寐以求的搖滾路而對個中緣由全然不知,故意誇張的表演風格營造的喜感和情緒對比使其中的諷刺愈發讓人啼笑皆非。

良一的偶像養成之路其實是資本主義邏輯支配下的典型的商品化進程;進程中表現的被商業制度吸納後自我的喪失和人情/道德的淪陷在園子温其他作品中亦不鮮見。隨著良一轉型爲「狂野良」、服裝從灰撲撲的公司制服換成皮夾克T-shirt的地下歌手標配到最後David Bowie式的中性化bling bling太空感貼身表演服,他順理成章地爲撲身而來的性感女郎拋棄了愛情,不承認千里迢迢來為他寫歌的小龜Pikadon,視公司出於商業計算對他做出的單飛安排爲理所當然、肆意辱罵即使稱不上難兄難弟也有幾分共奮鬥情誼的伴奏樂隊,徹底換上了符號化的明星冷酷「型格」。具挑釁意義的「Pikadon」從歌詞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具普適性、更萬能也更空洞的「Love & Peace」,在編曲方面則由改換抒情民謠開始、最後發展爲自帶chorus副歌隊的商業流行風格取代龐克搖滾。

如果說一開始這首搖滾成名曲的叛逆美學含有邊緣人日常生活之孤單和絕望的真意,這點真意早已消逝在表演、包裝、行銷的產業運作中,進化爲體育館無數歌迷追捧歡呼的「愛與和平」靡靡之音,由音樂公司坐享萬人大合唱的勝利戰果。主角從馴「良」小職員爲流行音樂產業出賣靈魂而淪爲無「良」巨星的過程,與「Pikadon」從被抽空歷史內涵到被消費主義染指淪為商品符號的過程環環相扣。

人性化的地下玩具世界

另一邊的地下世界則像童話般斑斕:下水道的盡頭是被人類棄置的破舊玩具和流浪貓狗的收容所,它們受西田敏行飾演的拾荒老伯精心修理、悉心照料,吃下老伯五光十色的魔法糖果後這些非人的物和動物變得能像人類一樣使用語言溝通和表達內心感受;大部分時候它們要麼抒發對主人的懷念,要麼哀嘆主人的無情。這裡的每一個成員都有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對小主人念念不忘的聖誕禮物洋娃娃瑪麗亞、被丟棄的生日禮物機械人PC-300、憤世嫉俗的扭計黑貓⋯⋯一年到頭各式各樣的玩具和寵物被棄置,每年聖誕老伯便會施魔法使它們煥然一新,送它們再度奔赴新的使命。

良一在明星道路上被商品化,地下世界的玩具則被人性化;良一對於公司的意義就是棵搖錢樹,老伯眼中每個玩具每隻寵物都可以是感情信物。尤其使這個世界散發夢幻之光的是老伯對消費主義邏輯的逆反:市場忌諱節儉、不斷製造新的慾望和需求,他卻舊物翻新、堅持回收再利用;市場忌諱滯緩、用各種行銷手段刺激消費,他走上寒冬街頭企圖阻止裝扮成聖誕老人的商販賤賣玩具、爲「物」本身獨一無二的使用價值因過量供應導致貶值而義憤填膺。當賣火柴的小女孩凍死在聖誕夜,滿身污垢躺倒在垃圾堆的瑪麗亞被老伯抱回賦予了新生。配樂《歡樂頌》賦予老伯的拾荒翻新以救贖意味,但願這些玩具和寵物找到珍惜它們的良心消費者。

被排斥的回歸

使兩個世界連結上的是小龜Pikadon。它淪落地下收容所後,老伯誤給它吃錯藥,結果它不會說話卻發生變形記,隨主人膨脹的自我越變越大。良一實現終極願望在萬人體育場開個唱、馬上又欲求不滿地喊出沖出國門走向世界的野心,就在這一夜小龜化身怪獸走上城市街頭,一掌可拍下一幢摩登大樓,路人無不驚惶逃命。園子温在這一段「巨龜逆襲」戲中戲擬了日本的特攝電影傳統(Tokusatsu)[i],不用高尖端CGI技術而用低成本的比例模型在銀幕上再現哥斯拉式的舊式怪獸電影視效,配以寵物龜的卡通化外型和卡哇伊尖叫實在喜感連連。這裡值得注意的是,有鑒於傳統怪獸片/恐怖片/科幻片中恐怖主體的「他者化」——在電影再現中,將文化中的他者如差異者/外來者/未知者/政治或經濟威脅主體/非人等塑造爲恐怖來源、並通過邪不勝正的敘事運作鞏固和深化自我的勝利、自我的支配地位——在《愛》中,導致小龜異化為怪獸的根源不是任何他者,恰是良一自身的貪慾——資本主義最深層、最本質也是最大的驅動力——威脅來自自我內部,由自我產生。

如果我們借克莉斯蒂娃在《恐怖的力量》中提出的abject(編按︰一般譯作賤斥)概念,把小龜看成良一出於被嘲笑對象的羞愧感從自身排斥出去的一部分,小龜既代表他的本我的不自信、又象徵他作為利益追逐主體的無邊慾望,最後異化爲怪獸形象出現,化身爲對良一自身的威脅和對體系秩序的攻擊與挑戰。假設我們回到前文,取Pikadon的字面意義從國族寓言的角度觀看,那麼,巨龜的逆襲可喻示被排斥出去的Pikadon原爆陰影最終回歸現實界,對社會構建的身分認同作出挑戰、力圖重新書寫歷史記憶的位置與規則。小龜最終得到良一在萬人歌迷前的「正名」,於是怪獸軀殼退散,小龜還原寵物真身、重奪被愛地位,良一的生活也回復簡單清淨。

威脅來源於我們自己;作為歷史的參與者與製造者,只有我們自己能做出改變。電影的喜劇結局大概就是園子温對世界的期許和對人性的信念——這是25年前年輕的他寫下的劇本,一個沒有暴烈崩壞和自我毀滅的温情世界。喜歡園式B級片美學的影迷或會失望,但考察這張爲資本主義問題交出的答卷(即使淺白),也許我們會更容易理解園子温在日後那些暗黑cult作中用極具衝擊力的方式逼迫我們正視的恐懼與不安。話說回頭,戲擬特攝電影的綠巨龜的「膠」感幽默、和片末用搖滾教父忌野清志郎一曲「スローバラード」(Slow Ballad)詩意地帶出良一的悔恨與孤寂,讓人在黑暗中和其他觀眾一起笑過傷感過,還是很園子温的電影院體驗。

* 文中小題為編者所加

 

註釋︰

[i] 見冰川龍介〈怪獸特攝電影和日本的獨特拍攝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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