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生存與反擊︰2015上半年香港電影回顧

回顧2015上半年度的香港電影,勢頭相當不俗。由《雛妓》、《五個小孩的校長》甚至《衝鋒車》所帶起的大小潮流,在香港電影的悶局中添了生氣。而且,不難發現,這幾年票房和口碑雙收的,均不屬大堆頭製作。其中中小型製作《五個小孩的校長》,上映僅僅九天,已突破千萬票房。

編輯室以「告別犬儒」為題,總括了2014年度的香港電影,至於2015上半年,不少香港電影以小人物的生存反擊為題,以都市小故事與平常小人物出發,深入發掘市井小民生存處境。由告別犬儒轉變到主動出擊,這半年的電影確認了小人物的身份,凸顯出小人物的主體性。雖然這種類型和視野並不新鮮,但就命中觀眾口胃。

《賭城風雲II》

賀歲片的「格」不能「破」

今年賀歲檔期九片大混戰,有中有西,更有卡通片。港片的焦點落在以周潤發掛帥,由謝霆鋒換上張家輝的《賭城風雲II》,兩大影帝的叫座力令《賭II》成票房大贏家,但其實不過是重複王晶八十年代那套模式。翻炒的不只《賭II》,吳君如今年同樣找來鄒凱光,將去年的《金雞 SSS》照辦煮碗,複製出一套《12金鴨》。小本製作的《鴨王》也是談鴨,搶在《金鴨》之先上映,像是要搶其頭啖湯,但單靠那些演員和這樣的劇本,始終難以成事;而開畫氣勢最後但後勁不斷的《衝上雲霄》,只是在大賣靚人靚景,不少人都說像在看一個多兩個小時的MV,除了人、景之外,什麼都沒有。

較為破格的是《浮華宴》,黃百鳴找來邱禮濤合作執導,改編英國戲劇劇本《玻璃偵探》(An Inspector Calls)。這種探討人性與人文主義的劇目,竟然放在賀歲檔期上映,始料不及,可以說是為觀眾提供了新年另類選擇,誠意可加。《浮華宴》甚忠於原著,旨在刺透人性陰暗面,雖非佳作,也切中時弊,劇本質素比另外三套為佳。但觀眾對賀歲片的要求始終如一──歡歡樂樂,閤家齊全,而把這一屍兩命的慘案安排在「新正頭」上映,顯然犯禁,慘敗收場也是預期之內。

綜觀這幾年的賀歲片只愛炒冷飯,不願意多花一點功夫把故事說好,導致爛片成殤,致令港產賀歲片出現「有破」,但亦愈來愈「無格」的弔詭現象。

《雛妓》

小市民的生存與反擊:《雛妓》及《五個小孩的校長》

《雛妓》及《五個小孩的校長》顯然是(半)年度話題之作,先後掀起了觀影熱潮。

《雛妓》未映先轟動,邱禮濤繼《性工作者十日談》及《性工作者2︰我不賣身、我賣子宮》後,帶來《雛妓》,看似是延續妓女故事,但其實偏離妓女。從電影的格局已見李敏及邱禮濤這對創作組合的野心與勇氣,他們一方滿足觀眾獵奇心理及感官刺激,另一方面,邱舉出他的人文關懷,深入思考社會底層的生存狀態,突顯出機制的暴力與荒謬。蔡卓妍脫胎換骨的演技亦顯示出身體如何銘刻知識/權力,演活了「我有俾你X架」背後的沉重,擺脫了港片常見美化底層生存的俗套模式。Sara獨立自主,以頑強的抗爭精神在體制的張力間反擊,向社會提出出賣自己與自主自由的質問,逼使我們根本地思考主體性問題和如何重新掌握命運。在這時代觀此電影猶如一記當頭棒喝。

至於《五個小孩的校長》,在開映以前想來沒有太多人會對它看好,但這小品電影卻創出票房傳奇。從一百萬走到一千萬,超越二千萬,最後超過四千五百萬,實在讓不少人大跌眼鏡。電影至今依然放映,更乘著勢頭出版電影改編小說,掀起熱潮。《五個小孩的校長》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由福音電影導演關信輝執導(他的前作有《天作之盒》、《流浪漢世界盃》等)。故事原型來自面臨殺校的元朗元崗幼稚園,學校為保住小命,以$4500聘請校長,而呂校長以低薪接掌「瀕死」的學校,扭轉命運。當時報導一出已引起社會關注。

《五個小孩的校長》

當下教育界以功利主義掛帥,教育企業化令本已僵化的香港教育更形墜落,而《五個小孩的校長》的重要性或許正在於此︰影片的重點並不在描述呂校長的偉大,而是她如何在社會、在權力運作的邊緣,施展自己的微小力量,在困境中作出反擊,呈現教育陶造生命,召喚一代人擔負普世價值的使命。觀眾從這微小人物身上,反照出自身對命運的反抗力量,叫人感動。

當然以戲論戲,《五個小孩的校長》狂放催淚彈,不無瑕疵。但近年香港一直缺乏小人物傳記式的作品(《桃姐》之外並不多見),而這片以小品格局,成功俘虜觀眾的心,使他們重拾久違了的人物電影力量。不知這種小人物電影會否是未來香港電影的另一新趨向呢?

《雛妓》及《五個小孩的校長》兩片關切點截然不同,但同樣含有人文主義/人本主義的關懷,而使觀眾大大受落的原因,正正是這種人文精神中所傳達的人與地方的感情。電影關切熟視無睹的邊緣小人物,突顯個體命運如何遭到集體宰制,或是這點正正切中廣大觀眾的精神也未可知。

《衝鋒車》

另一種反擊:《衝鋒車》與《全力扣殺》

票房與口碑不俗的還有《衝鋒車》。這影片雖是合拍片,但無阻港味,導演把各種香港電影的風格共冶一爐,玩味之餘不覺突兀, 成為傳統警匪類型中的異類。警匪片是香港電影中最重要的類型之一,而臥底、邊緣人、無間道之類的主題也發展了幾十年。《衝鋒車》也含有這些類型元素,由四位潦倒大賊扮成警察,駕著一部由小巴改裝成的衝鋒車,意識上表裡不一(高舉英雄符號但反正義),並抽出傳統警匪對決的情節核心,可算近期警匪片的異類。電影在搞一場大龍鳳後自首,滲入大量政治隱喻,為觀眾帶來無限解讀的快感。在現實中市民對警察的惡行不能申訴,但卻在兩小時的觀影裡全面反擊。電影不單把在意象上反轉,更在意識上把傳統的英雄觀、社團觀、善惡觀反轉,提出英雄的新定義,及何謂正義的新想像,配合時宜地與當今荒誕的香港作一對照。

若說《衝鋒車》的反擊有重新定義(重新出發)的意味,則《全力扣殺》的反擊則顯得有點力不從心。郭子健和鄭思傑在《打擂台》的反擊雖不成功,但體現出武打的精神,復甦出一種逝去的主體力,郭子健和黃智亨企圖在《全力扣殺》複製《打擂台》的公式,但這次反擊顯然並不成功,徒有反擊之形,沒有反擊之實。《打擂台》是老人家拼死一戰,以臘鴨的精神召喚出主體,但《全力扣殺》的羽毛球大師沒有死去,在球場內活靈活現,形神俱在,控制全局,反而把可能發展出來的反擊精神通通壓下──影片最後鄭伊健、何超儀與前中國國家隊對戰的一幕,鄭伊健和何超儀可憐得連波皮都無得掂,這會不會是《全力扣殺》全片無意識的佛洛伊德式倒錯(Freudian slip)呢?

《全力扣殺》

獨立新潮.紀錄城市

今年上半年首放的獨立電影還未有很多,但去年「鮮浪潮」的短片作品因著影意志舉辦的香港獨立電影節和各個映會,並香港國際電影節,使不少作品能與觀眾會面,當中值得推介的有葉文希的《飲食法西斯》、黃飛鵬的《寂靜無光的地方》、黃瑋納的《他們的海》、馬志恆的《瑪連萊的凝視》、陳梓桓的《作為雨水︰表象及意志》、黃天城的《港漂》。就《飲食法西斯》、《寂靜無光的地方》、《他們的海》和《瑪連萊的凝視》的評論本網站早已刊載,在此不贅

而上半年的紀錄片也很可觀,先放下陳巧真的《32+4》於德國奧伯豪森電影節奪獎不談,香港獨立電影節2015所籌劃的「雨傘特輯」,收了Shannon Walsh 的《雨傘之下》、Vicky Do的《天堂陌生人》、廖韜的《手持攝影機的人》和陳芊憓的《傘不走的女聲》等短片,刻劃出就雨傘運動而出的紀錄創作,而陳浩倫的長片《收割,開路!》則延續他對本地農業的思考。若說他上一部農業紀錄長片《稻米是如何鍊成的》比較聚焦於農夫的生活的,那麼這次的《收割,開路!》則把視野拉闊,接觸到香港這城市中城/郊的問題,也觸及到民間農夫組織、建制政治組織與國家權力等的交接問題。三位農夫,在這個政治經濟網絡中各有位置,組合起來更見本地農業在這個網絡中的艱難處境。

《我城》

至於引來更大反嚮的紀錄片,則非陳果的《我城》莫屬。陳果的《我城》是拍攝香港作家西西的紀錄片,而對大眾來說,整件事最惹人非議的,肯定是《我城》在香港國際電影節放映後說他並未完整地看完西西的任何一本書。後來這段說話被輯錄在電影節的官方網頁中,引來很多尊重西西的文學讀者不滿;及後,何福仁更撰文斥陳果於拍攝期間不尊重西西,引來更多對陳果的批評和攻擊。至於對《我城》的評論,多是批評陳果不夠謙卑,拍攝前/時沒有了解西西的文學世界。

不論如何,文學作家的紀錄片看來是這幾年來的新展現的一流,上年先有江瓊珠拍西西,陳耀成拍董啟章,舒琪拍易文,今年有陳果應「他們在島嶼寫作」第二輯之邀而拍的西西,下半年或會上映的還有黃勁輝拍的劉以鬯和也斯。以影像為文學留影,或許是書寫香港文學史的另類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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