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向「必然之崩壞」?──《惡之食女》

要談《惡之食女》,或可先從電影中佔據大部分劇情的《真四穀怪談》說起。從男女主角排演之部分可見,戲中改編的應為江戶時期鶴屋南北根據民間厲鬼阿岩之傳說寫成的《東海道四穀怪談》,電影中阿岩在鏡前驚覺花容被毀頭髮脫落、其屍體與宅悅的屍體分別以基督受難之姿勢夾板相綁、右衛門在新婚之夜受阿岩怨靈作祟砍殺阿梅與岳丈伊藤等畫面,都是這個版本劇本中的經典場景。

「惡女力」之源──《東海道四穀怪談》之傳說

鶴屋南北的改編令阿岩的民間傳說更具張力,《東海道四穀怪談》成為歌舞伎町名劇,再改編成電影、動畫的次數亦不少。傳說若上演四穀怪談的故事,劇組人員常因不明原因而受傷甚至猝死,因此拍攝時,參與者必須先到左門町的阿岩稻荷神社拜祭報告,方可避免阿岩的冤魂借舞臺重生作祟。聯合電子報《新鮮日本》副主編在2013年拜訪阿岩稻荷神社時,便看到殿內擺放著以《惡之食女》男女主角市川海老藏、柴咲幸名義供奉之祭酒,可見這個「傳說的傳說」的確具有一定的力度,並且為劇作更添神秘而吸引之色彩。《惡之食女》中扮演「阿岩」的美雪似乎亦具有神秘力量,例如轉嫁自身的傷害到勾引浩介之後輩演員之上、讓浩介出現幻覺並離奇死亡等;其「惡女力」之源,似乎就是阿岩的怨恨。

視覺的饗宴vs意念的匱乏

回到三池導演的電影。全劇場景數目有限,除了男主角出軌、女主角自殘,大部分的劇情皆在排演的《真四穀怪談》的舞臺中發生。論及此處,不得不稱讚負責化妝及美術設計的柘植勳,演員在舞臺上所穿之和服、永遠處於黃昏時分的阿岩家猶如陰陽分隔的內室與大廳、伊藤氏顯赫大宅內的流光與陰翳……細緻程度令人大開眼界,盡覽日式美學之華麗。

伊藤家以蜈蚣為家徽,在柘植勳的設計下其身體特徵成為大屋光影流駐的關鍵

然而視覺饗宴再豐富,以無法掩蓋電影在構思上的不足。故事與手法不出其右:舞臺劇中,伊右衛門受伊藤家利誘,為與年幼而傾心於自己的小梅成婚而拋妻殺子;現實中,男女主角浩介與美雪戀愛,男方無法抵擋扮演小梅的年輕女優大膽的引誘而沒有依約回到美雪家中,美雪為此摳挖子宮尋找「遲來未到」的嬰兒(對她而言,孩子是自己與浩介相愛的證明),浩介被美雪的瘋狂震倒誤殺伴──遠古與當下,傳說與現實漸時重疊對位,現實追隨舞臺劇的節奏逐步推演。女主角突然消失但隨即有人頂上,the show must go on,只是逝者美雪一如阿岩不斷出現,浩介的恐懼由演技變為真實,一如其斷頭之死,舞臺劇得以閉幕,現實緊接其後而來,與舞臺之結局再次同步──缺席排練的是浩介,美雪重臨劇場,踩著負心漢之斷頭對導演笑說:the show must go on(這套劇很重要,必須要演下去)。虛構與現實重疊不清的劇情未算新鮮,收尾緊促,演員發揮有限;三池崇史簽名式的荒誕暴戾力度不足,劇中劇的形式使暴烈場面衝擊力大減,未能如海報宣傳般達到「食欲不震」之效。

 

如果我們在cult片中談論民族特質……

作為三池導演的「信徒」以朝聖心態入場的註定失望。雖說如此,電影依然有其值得咀嚼之處。 如同貝多芬最後四重奏的最後一個樂章反復質問與回答「muss es sein?」(非如此不可嗎?),劇中之人亦在反復詢問「幸福」的定義:美雪認為家庭、孩子、穩定的關係即是生活的幸福;勾引浩介的梨緒將幸福寄放在緊捉浩介不放的力量之上;莉緒詢問「伊右衛門怎樣才能快樂」時,浩介「他不會得到快樂」的回答似乎即是自身的寫照;鈴木(伊藤英明)擁有美滿家庭,但逃避現實責任與尋求外遇才是其幸福的所在。原來整個劇組之中,竟然沒有一人能夠在現況中體驗「幸福」之感,而這種缺失背後有其共通的原因──「忠貞」在現代社會中不復存,人與人的關係因而失去「美滿」的可能。鶴屋南北的《東海道四穀怪談》是《忠臣藏》的附加劇目,《忠臣藏》以江戶時代中期元祿年間發生的元祿赤穗事件為藍本,講述赤穗藩家臣為主君報仇的故事,歌頌赤穗義士之忠貞。「忠貞」是日本武士道的首位素質,明治天皇曾頒布「軍人敕諭」中,將「忠節」(即「忠貞」)列為軍人五德的第一項;在武士階級不復存在後,這套規範成為面向日本全民的道德體系,「忠節」可稱為大和民族之根底,推動整個民族的發展(若有興趣瞭解武士道,可參考吳春宜所著的《武士與武士道初探》)。若以基進女性主義的觀點,兩性關係是社會各種關係的反映,故事似乎隱隱地暗示著民族特質喪失的隱憂與後果。

步向「必然之崩壞」?

扮演阿岩的美雪雖然在劇團中處於中心位置,名氣最大(留意劇中《真四穀怪談》的宣傳海報,美雪的名字以最大的字型排於演員清單首位),但是無論在劇中或是現實都不斷面對被邊緣化危機──感情上,一方面承受浩介的卸責與出軌,另一方面又要不斷拒絕已婚男子鈴木的桃色邀請;事業上,年輕甜美的「後浪」莉緒以大膽的演技得以冒起,助手加代子早已熟讀劇本隨時準備頂替自己的位置。以古典女性悲劇作楔子,探討現代女性處境,從而得出「悲劇一直重演」的總結,女性在兩性關係與工作場域中依然處於不利位置。同樣的手法,園子溫在《戀之罪》中借用《The Doll’s House》的概念,安排賢淑人妻以情色建構自我、昂然出走並且步向「必然之崩壞」,新版娜拉的故事來得離經叛道,亦為園子溫提供了展現血腥色情之能事的空間;相比之下,三池崇史無論在故事構思與畫面驚艷程度上皆顯遜色。

電影以浩介之死,美雪艷妝端坐鏡前踐踏其頭顱,並且輕巧地拒絕有婦之夫曖昧請求,「惡女」似乎覺醒而且獲得勝利,但以電影收結而言卻讓人哭笑不得。初看結局,筆者難免疑惑導演是否江郎才盡因此只能草草來個大快人心惡有惡報因果循環即止;然而再加細想,美雪的勝利來得荒誕而靈異,全劇若果在美雪被浩介誤殺之處告終彷彿更符合現實邏輯(雖然在現實中殺人毀屍難度亦不低),但是此結局將會徹底扭轉善惡有報之普世願景。看似媚俗而光明的背後,是否說著現實處境中美雪的「必然之崩壞」?而在兩個結局之間,作為觀眾的你又會如何選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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