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壓迫者的悲痛逆襲:在White God面前,革命成功在何時?

「White God」一戲在台灣譯作「忠犬追殺令」,有劇透意味。而且,那與文本不能互相對應──狗兒們的行為是一種逆襲、是抗爭,而非如譯文般所言簡單的追殺。反觀香港,譯名叫「狗眼看人間」,感覺雖如「瞬間看地球」之流,看似行貨,但實際上較接近文本,點出「以狗命喻人間」。「White God」說著混種狗被遺棄、被剝削,以至被追殺的故事,驟眼看來如一部談及動物權利或權益的電影,實際上它卻是一部政治電影,控訴著被壓迫者(the oppressed class)的悲痛與反擊。

早在影片開首,導演安排了一幕血淋淋的宰牛場面,雖未算十分震撼人心,卻赤裸得令一般人打個冷顫。及後鏡頭一轉,焦點落在兩頭被牽著走的牛,以對應宰牛一幕,諷刺味甚濃,為動物權論述打開了話匣子,留著一個可討論吃素還是吃葷的尾巴。然而,導演似乎不太想只著眼於動物權論述上,葷素之辯在後半部,幾乎銷聲匿跡。或許,導演不想捲入人權主義者與素食主義者的環保觀紛爭之中。那麼,宰牛這橋段又可以如何延伸解讀?

如將「White God」看成一部政治電影,牛與人在生物金字塔中的階級關係就變得明顯,而它也正正反映著我們的社會金字塔,一層壓一層:牛無反抗餘地,是絕對的被壓迫者;父親則是壓迫者,他壓迫牛、也壓迫著Lili和Hagen。換另一角度,父親同樣是被壓迫者,失去了教席,被妻子拋棄。而當妻子跟現任丈夫出國講課,他還要被迫照顧女兒。他在人類社會中是「半吊子」被壓迫的一群。女兒Lili雖富有知識和技能,但因未成年、缺經濟基礎,以至於作為女性的角色上,也逃不掉被壓迫的命運。或許大家會覺得Lili沒用沒膽色,為何她不能像荷里活電影的少女揹著背包出走?「妳是女主角唷!」對不起,歐洲電影很寫實,換作是你,你也會如Lili一樣。101斑點狗的奇幻故事還是留在荷里活和迪士尼吧!

流浪漢出賣Hagen,而鬥狗流氓則殘暴地訓練狗隻,兩人皆對主角Hagen的身心造成不可磨滅的陰影,如典型反派一樣。以Hagen角度來說,他們都是壓迫者,但流浪漢在社會上連螻蟻也不如,我們能否簡單地、二元地將他定性為壓迫者?即使鬥狗流氓也屬於在黑道中受盡壓迫的一群,買狗的本錢都是靠皮肉之苦換來。我們還能理所當然地要求一個連自己也要出賣的人去愛護狗隻(the other)嗎?可是,對於被壓迫的人來說,縱然有痛苦,有難處,也不等於可以埋沒良知,靠欺壓更低下一層來脫苦海吧!最低下的被壓迫者往往承受著痛苦,而這痛苦是累進的……每經過一層階級,痛苦便以倍累進上去。Hagen的痛苦根本不能以鬥狗流氓一句「我都無可奈何」而釋然。而鬥狗流氓對Hagen那隱隱的愛,根本消減不了那將其視為工具的心態與目光。

對比這兩人,富婆的狗眼看狗低,以及建制職員的冷酷無情就變得不可饒恕。站在金字塔上層的人,做事往往都是傲慢且不可一世,並認為自己在「做好本份,貢獻社會,你們凡人懶人廢人懂個屁」。就在Hagen人道毀滅那一瞬,他幸運地因著官僚程序還能苟活幾天;在壓力不可奈的情況下得罪了potential boss,只有死路一條。被壓迫者面對受不住的種種壓力,以及在「爛命一條」的心態下,於死亡邊緣只好「搏一舖」,反噬建制。原來只是想自己逃命的Hagen,在誤打誤撞下成了領袖,解放了其他流浪狗,領導他們起革命。由陳勝吳廣、黃巾起義、共產革命,以至今天不少工運,不少工人或農民領袖都是在亂世中偶然出英雄吧?!

Hagen帶領著群眾,起來反撲壓迫者,所到之處皆上演著一幕又一幕「惡犬復仇記」,由建制職員、獸醫、小資領養人、流浪漢、豬肉佬、鬥狗流氓,以至富婆,逐一相繼倒下。諷刺的是,沒有鬥狗流氓為Hagen磨利犬齒,Hagen就連反噬建制的本錢也沒有。導演聰明地刻畫了鬥狗流氓這角色,他一如眾多資本代理人,給你吃喝,供書教學,目的只為讓人變成一件更有競爭力的工具。而當被壓迫者走到絕路,且開始認識到自己在金字塔的位置時,這些競爭力加上創造力,便能轉化,成為革命的工具。

Lili的父親當然不能「走數」,他可是整個壓迫事件的始作俑者啊,所以片末Hagen率領群犬,進攻屠房。Lili回防及時,以愛與勇氣「說服」了Hagen與群犬停止抗爭,成功阻止「悲劇」發生。或許有人鬆了口氣:「雖然結局有點神怪且不太說得通,但總算不失大團圓結局。」難道這樣便可讓大家安心回家睡覺去?還真的要仔細回想一下片尾那sharp cut,那一cut充滿寓意,正是導演留下最有玩味的伏線。就讓我們倒一倒帶吧:就在父親「卑微」地俯拜群犬的前一刻,他說了一句「就讓他們多一點相處時間吧」。這句對白的潛台詞實際上是「反正這班暴徒早晚都要被打靶,就讓他們自high一下吧」!這個解讀並不過份。試想想,當Hagen一眾這樣拖長抗爭,讓建制有足夠時間重新部署,接下來必定是大規模的射殺、拘捕。可知關鍵時刻轉瞬即逝,歷史上不少工運抗爭正因那一念之間或猶豫不決而被鎮壓,或被出賣。或許在sharp cut的背後,就是防暴警察圍剿,屆時究竟會是Hagen一眾飲恨沒咬死這曾經見死不救的主人?還是單單Hagen被救起,而其他狗隻含淚而終,嘆息被Hagen出賣?

或許會有人質疑,究竟Lili該不該死?切記,別讓主角光環蓋過,她可是那個缺乏勇氣拯救Hagen的關鍵人物。她明知道Hagen被攆定出意外,及後更在Hagen活於生死邊緣之時,寧可賣醉並放棄繼續搜索。雖然上面筆者提及過Lili也算是弱勢,也有自己難處和懦弱,但若果流浪漢該死,那麼為何Lili不該死?或許關鍵在於流浪漢售賣了Hagen,是一個主動性的行為,反之Lili的行為向來都是被動性,加上Lili對Hagen有愛,理應與流浪漢有別。但更深切的追問是,明哲保身的人或沉默的一群是否真的不用為最低層的被壓迫者負上任何道德責任?

就此,導演似乎只呼籲觀眾反思,並無給出明確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Lili那種以「有私的愛」和「和平理性」可能是狹隘的,並且對抗爭無益:試想想,她這樣馴服了Hagen一眾,對Hagen他們來說,是帶來希望還是更可怖的後果?除非Lili能頃刻有權力變為人類的代言人,阻止一切還原為以前那種人狗主僕的差異關係,否則這份「愛」與「和平」很有可能變成盲目地窒礙最低層衝擊整個階級系統的可能,並加以鞏固原有建制,強化了壓迫者那種「低層就是野蠻」的主旋律。縱使經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洗禮,白人在上一世紀中葉起仍以神一般的姿態,降臨至第三世界,聲稱拯救萬民,最後反而強化了當地的暴政,或是以經貿之名進行剝削,成了口喊人道的偽善主義。人道主義口中的「愛」與「和平」在資本主義和全球化的大下,往往成為雙面刃的維穩面,使被壓迫者為「愛」而含忍、犧牲著,默默繼續承受那累進式的壓迫。

縱然在白人的世界下,強國壓倒小國,自冷戰起一直如是,而匈牙利就一直處於如Lili或父親的那種「半吊子」被壓迫狀態,同時在國家裡面匈牙利人自己也將更少數的族群和基層排諸在外,歧視不斷。導演將「White God」這符號故意含糊其辭,正因它是一個流動著的符號,嘲弄著匈牙利的命運──匈牙利本身就是一個族群、人種混雜的國度,「White God」先以耶教模態出現,繼而德法的介入、希特拉的「解放」、蘇聯的「解放」、1956年的納吉政權,以至後蘇聯的資本主義、人道主義、歐盟……當中種族和階級的界線看似不斷被拆毀,事實上各式各樣的分級分類卻有增無減,而在不同救主的降臨下,革命從無成功,核心問題不斷被轉移視線,最低層只有不斷被邊緣化。Tommy彈奏著Hungarian Rhapsody的一幕絕非導演隨心而加,李斯特作為匈牙利人,以德國作曲家身份創作的Hungarian Rhapsody帶著強烈的國族主義味道,換到象徵美帝的Tommy手上,「White God」的面目已含糊不清,卻擺弄著匈牙利人的命運。這段卡通片更有意思的是它上畫的年份是1947,而那年,匈牙利落入蘇聯政權手中,何其諷刺。

更可悲的是,最虛偽的人往往死不去,且盤踞權力核心,指揮家作為此等代表人物,他笑到最後;同時,真正壓迫人民的制度與最高層從未現形,國家機器也不損一兵一卒,還能暢快的射殺最有學問的知識型領導──白狗。一直以來,從大國壓迫小國,至小國裡富人壓迫少數族群和窮人,更甚是基層壓迫更基層;最後,Lili作為一個符號,她是這種壓迫與被壓迫關係的縮影,同時以「White God」的某種姿態出現,用「愛」與「和平」拯救了人類,也「拯救」了群犬,但之後席地而坐,究竟Hagen的命運還能否自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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