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討論獨立時,我們在談論甚麼?──專訪《蜜糖不壞:華語 80 後導演訪談》作者曾慶宏

文/何阿嵐

「問題在於,我們從沒有好好深入討論。」訪問期間,我們都在討論著「獨立」的意義。這字詞不單在電影上,在當下的語境亦有多重意義。當一些人高舉自己所做的事是「獨立」,思想要命運自主時,他們為何支持這等信念?他們又如何實踐和行動?我們又怎樣判斷?曾慶宏追問究竟,他走訪了兩岸四地:香港、台灣、澳門以及中國,共 12 位同代人,帶著種種疑問,以受訪者的自白,寫成《蜜糖不壞︰華語 80 後導演訪談》,為當下的華語獨立電影立此存照。

獨立電影的源起

回溯歷史,早於 1900 年代的美國,發明家愛迪生與競爭對手為求最大利益,組成電影專利公司(Motion Picture Patents Company),更與國內外其他公司合作,壟斷美國的拍攝與放映體系市場。於是,獨立電影業者群起反抗。獨立電影往後的發展,除意味著非大型電影公司出品、低成本製作外,更代表實驗、前衛,與掌握創作權。以約翰·卡薩維蒂(John Cassavetes)為例,他在 1959 年製作的處女作《影子》(Shadows),資金都由他自行承擔、以及電台集資(可說是 kickstarter 的前身)。卡薩維蒂為使電影具真實感,選擇在街頭拍攝,採取自然的表演風格和開放式結局。更重要的是,他請一對黑人兄妹擔任電影主角,片中的混血、跨種族戀情更是當時禁忌議題。卡薩維蒂被稱為美國獨立電影的先驅,他往後的作品中,亦孜孜不倦地反映著美國藍領階級的真實生活狀態。

約翰·卡薩維蒂《影子》

偏見與落差

回到香港或者是華語區,片廠制度消失已久,電影製作本來就在嚴苛的環境下進行。近 10 年來的中港合拍電影,令觀眾有意識地將電影區分為本土和合拍類別。只以香港為市場的電影,大多只能以較低成本製作,而這些作品,總標榜自己是「獨立電影」,以作賣點:「但如何介定『獨立電影』,其實不能以低成本作為準則,唯有作品的動機才能說明所有。」

獨立精神、獨立態度、獨立視野,我們總將這些詞語掛在口邊;而觀眾甚至會主觀的,將以上的概念放進某些電影內:「近幾年我們在香港看到的小本製作,很受影評人推崇;但作這些善意的評論,只會令事件帶來反效果,更顯示他們並未用心去了解何為獨立電影。」他以某部電影為例,指該電影被包裝成對香港滿有鄉愁,電影處處回味久違了的人和事,甚至歌頌陳舊的意識形態,電影的價值觀更偏頗社會裡的既得利益者:「你怎能歌頌戲中那些人物?特別當導演知道這些人是既得利益者時,偏偏在觀眾面前賣弄這些情懷,扭曲了『獨立』這意思。」

李睿珺《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

「很想知道,他們的腦裡在想甚麼」

曾慶宏所訪問的 12 位年輕導演,大多只拍過一、兩部作品,如賴恩慈和盧鎮業;有一些在外國影展中已有名聲,如李睿珺和趙德胤;但更多受訪者都只拍過數部短片,默默地在為自己的處女作準備:「選擇這 12 位導演,是想探索同代人之間的想法。他們的作品可能還未成熟,但他們都是很有想法的創作者。」

在書中,你不會看到受訪者拍攝時的辛酸,或長篇大論地搬弄電影理論;反之,都是受訪者在言說自身拍電影的動機、人生經歷,甚至看到這四個地方之間的文化,如何影響這代人的世界觀。「好像從香港演藝學院畢業的郭臻,第一次看到他的短片《一天》時,我已被吸引了。那故事圍繞著,一位執紙皮維生的婆婆的一天。他的題材不是為了賣座,是很純粹地、很準確地想紀錄這些人。而這只是他第一部學生作品。他畢業後的作品都在關心小人物,沒有進入電影工業的原因,也是為了拍攝自己關心的題材。」而書中的其他受訪者,也是電影工業以外,默默努力的年輕一群。

郭臻《一天》

還需摸索的電影生態

「另一方面,我也很想知道,其他地方的年輕導演在想甚麼。四個地方的電影圈曾經很緊密,但現在很少知道大家做甚麼。不論是商業還是獨立圈,都各自有自己的做法。」曾慶宏所指的,或許是 80 年代期間,兩岸三地的電影工作者之間的交流:台灣新電影人,如何受到香港新浪潮所啟發;而中國在文革後的獨立電影﹐又怎樣透過香港國際電影節在世界大放異彩。

在書中,讀者可以看到港、台的創作者怎樣被當前的社會事件所影響;而中國和澳門的創作者又如何在困難的環境中,盡力表現自己的世界觀。「但我不會簡單地為四地的創作者作分類,更不會用主流和小眾區分他們。他們只不過做一些少人採用的題材。只要不影響自己原則,進入商業電影也不是問題。」對曾慶宏來說,獨立精神才是最重要。

盧鎮業《金妹》

要有主流,便要有獨立

如果,所謂「獨立精神」並不在於分辨一位導演、一部電影,是屬於商業還是地下製作時,那我們應該討論的又是甚麼?「主流和獨立之間,不是對立的關係,它們也沒有衝突。我會形容像是一個圓圈:主流是圈內,而獨立是圈的邊緣。主流不用解釋,因為我們都在這圈內。但獨立這條邊界,卻定義了現在的文化,甚至在創造新的觀念。」

這個圓圈時而擴大、時而縮小,主流永遠需要有獨立的存在。主流就是一套公式,而獨立並無公式,卻有阻止文化僵化、指出其中醜陋之處、及演練美好將來的動機。「獨立拍電影是一個原則,根據的應該是『獨立於什麼』,而不是金錢、題材或拍攝的方法。沒有一個導演,能永遠被稱為獨立導演。我們每一次都要想清楚,為何某部作品能稱為獨立電影。我想這觀念是沒有地域限制,於不同地方都是共通的。」

「而『獨立精神』所指的,就是不停地叩問自身。」曾慶宏如是說。

*原文刊於「藝頻」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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