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Always Have Something to Flee──《東京未婚妻》

「寶蓮艾特妮(Pauline Etienne)感性可愛,演活忐忑少女心、甜苦異鄉情,星途無可限量。」電影發行公司間中邀請看優先場,其實我從未去過,上個月獲邀看《東京未婚妻》,剛好有空,雖然完全沒聽過這部戲,但想也不妨一看,想不到故事還頗有趣的,翌日就寫了文首那句話給發行商作宣傳之用,但其後一直事忙,沒時間談論全片,今天終於記起,也就簡單說說。

《東京未婚妻》表面上無疑是非常清新婉麗的──故事講述寶蓮艾特妮飾演的比利時少女「愛美麗」(Amélie)自小熱愛日本文化,想真正做個真正「日本人」,剛滿二十歲就決定千里迢迢回到童年時的「家鄉」東京,邊「尋根」邊做私人法文老師討生活,不久即邂逅日本少男凜吏,瞬間打得火熱,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一個學法文,一個學日本文化,早上閒逛陽光明媚的東京街頭,晚間探遊千奇百怪的有趣角落,日式美景配上法式浪漫,音樂青春跳脫(配樂者年僅廿七非常年輕),服裝亮麗新潮(單是看寶蓮艾特妮的衣著就已值回票價),這樣甜蜜的異國情緣,當然看得人賞心悅目。我從未看過比利時電影,本片的風格與趣味較近法國商業片一路,流暢明快,步履輕盈,確實是很不錯「初體驗」。

可是《東京未婚妻》絕不止於甜膩可人。艾蜜莉諾彤(Amélie Nothomb)的原著是暢銷小說,作者本人的經歷與愛美麗頗有相似之處,縱不能當成「自傳」看,畢竟有真實的觀察與感受,不是天真嬌的膚淺浪漫故事。一如許多講異國戀情的電影,《東京未婚妻》後半段難免觸及「文化差異」的問題,愛美麗決心融入日本社會,但社交、工作、語言、文化上的隔閡始終難解,感情也開始出現無法溝通的裂縫,兩個不同的國籍文化的男女到底是否能夠做到心靈契合,無視社會規範與傳統成見的束縛,無疑是個既吸引而又很好發揮的題目。當主流華語青春愛情片炒賣的多是拖拖拉拉、吵吵鬧鬧的一套,本片相對就較為成熟,特別是香港的愛情/婚姻故事太局限在情慾糾葛與金錢計算(無奈這是社會現實),小三與買樓問題是談情說愛的最大主題,也就失卻了向外尋覓的興趣,若有所謂內省,也無關知性或靈性的超越,實在頗為可惜。事實上,我們已很少看到改編自文學的同類華語電影;講失戀後如何自癒、重生、改變命運的故事不少,我無意貶損這些作品,但在稚氣宅男、撒嬌辣妹、高富帥男生、蛋白質女孩等等之外,我們應該可以更多的可能。

當然,這絕對不是說《東京未婚妻》是甚麼情思深邃、推陳出新的作品,如果我們只著眼於其通俗的部分,本片前半確實也有點像韓國與台灣的偶像劇,男主角內外完美(嗯,男主角井上太一是否算得上「高富帥」,當然因人而異),既有謝霆鋒式廚藝,情濃時帶齊煮具到女主角家弄芝士火鍋再乾柴烈火,又有錢得雙腳離地,有車有大宅有藝術收藏,體貼入微處更勝情場老手,少女們必然看得飄飄然,心思不在文化考察與個人探索。再者,本片描繪的「文化差異」,其實不過是頗為淺薄的外國人想像,如男主角家人言行神秘,愛美麗即認定是江湖人物(Yakuza),幻想中盡是斬手指灑熱血的場面。撇除這些甜膩、輕鬆、搞笑的情節,本片從小清新的戀愛故事發展至個人成長尋真我的歷險,誠意雖有,但也談不上深刻、自然,像是愛美麗因對眼前的困境(表面上溫馨幸福,日日有新奇快樂事,其實內裡覺得自己失去了日本尋根的初衷,也不清楚自己在追尋甚麼,文化差異問題又陸續浮面),不知如何是好,於是獨自上富士山登高遣愁,卻不幸被風雪所困,在神秘與死亡威脅下渡過一晚後,不知不覺間對自身與未來有了全新的看法︰

The concept of freedom has been spoken of so often that from the very first words I want to yawn. The physical experience of freedom, however, is something else all together. You should always have something to flee from, in order to cultivate this wonderful sense of possibility. Besides, you do always have something to flee – even if it is only your own self. The good news is that you can escape from yourself. What you are fleeing in yourself is the little prison that a settled way of life will build anywhere. Just pack your bags and off you go: the ego is so astonished that it forgets to play jail-keeper. You can shake yourself off the way you’d shake off your pursuers.

(編譯︰很多人在談論自由,太多了,多得我一聽到就想大叫。但是,真實的自由體驗卻完全不是這一回事。你需要逃離某些事物,以致可以引發對 不同可能的奇妙之感。再者,你確實常常有些事物需要逃離的──就算可能不過是你自己。好的是,你可以從自身中逃走。你所逃離的,是你內裡那細小的囚房,生活被設定得規規矩矩。帶上你的背包走吧︰你的自我會很錯愕,它其實連個守囚房的都沒有。你可以把自我摔悼,像你摔悼那些追求你的人。)

我雖未讀過原著,但見書評常引用這段文字,也覺得寫得頗有見地。可是,這種肉身自由、忘我體驗,實在不易表現出來,導演想藉深山之壯美與風雪之詭變襯托出個體的渺小與孤單的鬱悶,從而堅定愛美麗擺脫自我枷鎖、追求生命獨立的意志,但他似乎只擅拍五彩繽紛幽默淺笑的情節,這方面相對就拍不出(深山與風雪)應有的感覺,外在的環境與變化不夠味(單就這一點也許我們可將同期的《坐看雲起時》[Clouds of Sils Maria,2014]拉在一起討論),自然難帶領觀眾進入愛美麗(與自己)的深思。其實,愛美麗(還有凜史)真正要面對的,不是「文化差異」,而是自我期望/要求與外在認同/評價的落差,這個故事有不少元素也是在這一點上發揮,例如愛美麗想做日本人,但儘管一腔日文一身日裝,始終沒人認為她是日本人(這也關乎到結局的轉折),她也未能懂得日本人的內心世界;凜吏與朋友們一心想學法文,然而為何想學,(影片裡)其實也說不上很清晰很強烈(也許只是覺得法語地位崇高思想奔放,可讓他表達在日文中不敢想不敢說的),愛美麗是比利時人,其法文腔調被片中法國「女情敵」一聽就知有差,但凜吏也無意深究甚至根本不察覺,因為他連自己想成為怎樣的人也沒具體意見。想做日本人,但無奈心身俱非日本人;想學法國人,遇上的卻非正統法語人,這就注定了這場感情的命運。可是,本片只從愛美麗第一身出發,寫凜吏未夠深入,未能做到兩相對照;原著題為 Ni d’Eve, ni d’Adam,強調的並非單一視角,這就是本片的局限了。

不過對我來說,《東京未婚妻》雖然未算一流,但始終是喜歡的,寶蓮艾特妮的魅力,足以蓋過全片的不足。不少觀眾皆謂本片是尚皮亞桑里(Jean-Pierre Jeunet)導演的《天使愛美麗》(Amélie,2001)與蘇菲亞哥普拉(Sofia Coppola)導演名作《迷失東京》(Lost in Translation,2003)的混合體。特別是前者,不單女主角名字相同,性格相近,本片輕鬆歡快的風格也有相似,雖然我得承認尚皮亞桑里這部名作整體比《東京未婚妻》比優勝不少,但我認為寶蓮艾特妮一點也不輸柯德莉塔圖(Audrey Tautou),前者可塑性豐富,可愛處不遜少女時期的柯德莉塔圖(主觀上我更喜歡《東京》的愛美麗),也可演性感戲(《東京》有不少露三點床戲,雖然我認為沒有必要,但也談不上剝削演員),論高貴氣與內心戲也許未如柯德莉塔圖,但潛質極高(前作《修辱》[The Nun,2013]大獲好評,演技廣受肯定),我認為前途一片光明,欠的只是更上一層樓的機會而已。相信我,看《東京未婚妻》,你會迷上寶蓮艾特妮的。

井上太一、寶蓮艾特妮與導演

* 原文刊於作者網誌,承蒙作者允許轉載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