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女人的「花樣年華」:《紙月人妻》(《紙之月》)

《紙月人妻》動人心魄,觀眾從一開場​藉由音樂窺見被丈夫忽略的人妻梨花(宮澤理惠)的心聲,跟著她從拘謹壓抑的銀行制服與社會規範中掙脫解放,獲得罪惡快感(guilty pleasure)、蒼白虛幻下的自由與救贖。

片頭聽到教會學校的女聲合唱,純潔天籟帶有宗教救贖、終極自由的可能,但是梨花中學回憶並非全然天真無邪,女聲合唱更像古希臘戲劇裡的歌隊(Greek chorus),一次又一次以閃回方式提醒我們這不只是一部關於金錢、商品、慾望、壓抑社會、乏味婚姻與年輕肉體的電影,更深層複雜地探索女性與母性之間的關係,詰問「什麼是自由?」「什麼是虛假?」「我們從哪來?又往哪裡去?」。

時間設定在日本泡沫經濟下的1994年,地鐵是重要場景,有跟隨時刻表的乏味可預,也有流動解放的不期而遇,就像金錢如水,載舟亦能覆舟。我們跟著梨花等地鐵,搭地鐵,上班,換制服(更衣室狹窄,鏡頭特寫破碎身體,製造構圖的壓迫感),騎腳踏車拜訪客戶。第一位客戶是平林孝三,七十五歲左右的富翁。從對話中得知梨花剛轉銀行正職,無性婚姻,膝下無子。富翁猥瑣的微笑,叫梨花幫忙泡茶,從梨花身後由下往上打量,又從背後靠近抓住梨花左肩的舉動,任誰都會認為老人對梨花身體有所企圖(電影尾聲精彩反轉,​重新對富翁猥瑣行徑進行解讀,​原來​有「會錯意」的可能)。富翁​孫子光太此時出現,英雄救美。光太跟踪梨花,梨花之後與光太​發生婚外情​,兩人互相「援助」的關係,就像片頭女孩仔細數著鈔票,小心翼翼將鈔票放進信封裡,眼裡望著泰國貧童(左臉有疤痕​標記)照片,慈善虔誠之中帶有包養情慾。「施比受更有福」的宗教教育有著施/受難分的曖昧不明:究竟是光太帶給梨花自由(​從沉悶​的​婚姻壓迫​中解放出來​),還是梨花給予光太多​自由(從​沉重高利貸壓迫中脫身​)?究竟是女孩救贖貧童,還是貧童救贖女孩?

女孩在教會學校唱詩歌滌淨心靈,獲得宗教救贖;梨花在地鐵月台與光太兩次巧遇重逢,第一次欲拒還迎,第二次主動出擊,亦是藉由音樂傳達梨花心靈的悸動,little moa帶電的音樂(風格類似little moa的〈Promenade〉),讓觀眾跟隨梨花心跳加速、道德迷離。第一次光太問梨花是不是回家(潛台詞是:要不要跟我走?),本來出站又再次進站尾隨梨花上了地鐵,光太痴痴的望著梨花,兩人隔著人群交換幾個眼神,little moa創作的帶電音樂試探性地浮現,梨花下車,光太跟著下車。光太膽怯不敢前進,又上了地鐵。梨花眼神透露出她想回頭(宮澤理惠全身上下都是戲),但卻欲拒還迎。攝影機切到梨花身後,地鐵反向駛去,梨花慢動作前行,電子音樂低迴,幾個輕盈高音點綴,以音域、音色的對比製造都市迷離感。梨花停下,轉身回望。她摸黑回家吵醒入睡的丈夫,丈夫問她感覺如何,她回答很開心,丈夫以為是送別會開心,不知道觀眾與梨花共享的帶電音樂祕密。

梨花初嘗「借用」客戶現金買化妝品的快樂滋味後(丈夫剝奪梨花辦信用卡花未來錢的快感),與光太第二次在地鐵月台上重逢,地鐵軌道分隔兩人。列車進站,光太著急望著對面月台,列車走了梨花也走了。怎料一轉頭,女神雙腳降臨樓梯,時間彷彿靜止。little moa的帶電音樂耐心等待後再次響起,這次更加入年輕女聲。梨花故作矜持,但心聲應如年輕女聲回春歡快。列車穿過黑暗隧道,兩人車廂內相對無言,畫面則​突然​靈光乍閃。帶電音樂將兩人帶入​赤紅色的love hotel,梨花轉身想逃,卻被拉回做愛。做愛後梨花看到天邊掛著一抹彎月,「彷彿是第一次獲得了『自由』的感覺。」。這一彎用手就能抹去的紙之月,給梨花帶來的「天啟」,片尾纔會揭示。值得一提的是,《紙之月》片名指涉1930年代爵士名曲〈It’s Only a Paper Moon〉(1933)︰「Say, it’s only a paper moon / Sailing over a cardboard sea / But it wouldn’t be make-believe / If you believed in me」。「真實」或許是紙板海上飄浮的紙之月,但「只要你相信我」,一切就不是虛幻。

人妻出軌,包養鮮肉,詐騙錢財,其實「見怪不怪」(香港觀眾更大可將其與邱禮濤同年的《雛妓》併讀,梨花豈非光太的「長腿姊姊」?女主角都在泰國清邁找到某種「救贖」,解開當年心結)。導演編劇厲害的是不落俗套的結尾,在此我不願透露女主角如何掙脫一切道德法律束縛,奔向域外,只想提出一點:梨花奮力奔跑時,女聲合唱高唱聖誕歌曲〈Angels We Have Heard On High〉,一位女聲獨唱突破合唱的聖潔音樂織理,唱出「一切都是自由的」感覺,泡沫經濟成為梨花的「黃金時代」。

片尾字幕播放的歌曲〈致命女人〉(Femme Fatale),提供我們另一個閱讀電影的角度。〈致命女人〉出自地下絲絨樂團1966年的單曲,1967年的首張專輯《The Velvet Underground & Nico》,樂團製作人Andy Warhol希望Lou Reed幫他的工廠女孩「Superstar」Edie Sedgwick(曾主演Warhol的實驗電影《Poor Little Rich Girl 》[1965])寫首歌,並問他不覺得這位可憐富家女是「致命女人」嗎?片尾字幕英文只提到Lou Reed負責詞曲,忽略了德國女主唱Nico才是歌曲的靈魂,Lou Reed與Sterling Morrison僅在背後伴唱。Nico溫暖如男孩的嗓音雲淡風輕地唱著「她來了,你最好要小心/她會讓你的心碎成兩塊/察覺並不難/看她那虛假有色的雙眼/她把你捧高只為了把你摔下/多傻啊」副歌唱到「大家都知道/(她是致命女人)/她為了取悅人做的事/(她是致命女人)……/看她走路的樣子/聽她說話的樣子」我們看梨花等待的樣子、走路的樣子、騎腳踏車的樣子、換上拘謹制服說話謹慎有禮的樣子,開始打扮入時豪奢享樂的樣子,怎樣都跟黑色電影裡的致命女人沾不上邊。但當梨花(她的名字是朵花!)說出「要不要跟我走?」時,她卻​是享受快樂,不論十七歲或哀樂中年都能活出「花樣年華」,逃亡不忘誘惑拘謹理性的致命女人!

* 劇照由安樂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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