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太陽.不遠》中所呈現的太陽花運動

去年3月18日起,臺灣的學生衝進並佔領臺灣國會行政院,抗議《服貿協定》,很快獲得場外民眾的聲援。運動在3月24日遭到警察暴力打壓,但其後獲得無數民眾聲援,發展成一場約五十萬人參加的太陽花運動,轟轟烈烈持續了24天。在這24天中,很多獨立紀錄片人都放下手中的影片和工作,來到運動的各個現場進行拍攝。之後,紀錄片工會用募捐得來的五百萬元台幣 ,由賀照緹、蔡崇隆製片,十位導演串起不同的主題,近百位記錄志工參與,共同完成了一部119分鐘的《太陽不遠》。今年香港獨立影展上,放映了這部電影中的四個主題小片,已經讓在場的觀眾產生了很大共鳴。因爲影片製作水準較高,觀眾對於這部影片提出的問題,遠遠超過了幾部記錄雨傘運動的短片。以下是筆者在看完完整的《太陽不遠》之後的觀察與思考。

集體創作的模範

很多參與式社運紀錄片,因爲要在運動中起到鼓舞參與者的作用,製作者在每天拍攝的同時就進行剪接。這些紀錄片很多到運動結束時,功能已經完成,因此較少有人再花心思,去把運動中的素材經過重新整理,編成一部完整的紀錄片。在拍攝大型社會運動時,因攝影師都受制于拍攝位置和環境的限制,所以最理想的社運紀錄片應該是集體創作。

我說《太陽.不遠》是集體創作的「模範」,因爲在它的製作有以下特點。首先,參與拍攝的大多是有經驗的紀錄片人,他們能夠在現場找到最好的位置,對於資訊做最有效的記錄。賀照緹說3月18日事發當天,她「有一種魔幻的感覺」,將會「有一場大波動,將要攪動許多人事物。」在佔領的現場,已經看到很多朋友在「安靜的記錄著」。這樣的拍攝繼續著,但同時,會員人數超過400人的紀錄片工會已經開始組織,到26會議上就決定,「要以集體合作的方式,完成一部紀錄片;同時,攝影師採三班制全天候留守,務必拍下最珍貴的現場畫面;為了蒐集完整的影像,我們向社會各界廣泛徵集行政院事件的錄像,加上這個影像計畫錄下的全部畫面,建立起『紀錄片工會太陽花影像資料庫』。」 賀照緹說當時留守在街頭的攝影師有26人之多。

其次,通常單獨行動的攝影師,如果在拍攝前達成共識,那麽後期剪接時可以事半功倍。 按照以上描述的拍攝方法,素材之多會成爲剪輯時最大的挑戰。第三,影片後期製作時,十位導演確定了影片要給一般大眾、甚至不了解事件的人看,同時又不希望過分消減個性的共同原則。於是這部影片事實上由十段小片組成:傅榆導演的〈不小心變成總指揮〉、王佩芬的〈我來街頭的理由〉、陳育青的〈一夜之間我長大〉、蔡崇隆的〈國家機器的啟動〉、蔡靜茹的〈我們的1990〉、黃兆徽的〈關於事實的100種說法〉、李家驊的〈看不見太陽的那幾天〉、李惠仁的〈烈焰下的崩解與重生〉、王佩芬的〈退場前。志工絮語〉以及周世倫的〈世代正義 藍綠之爭〉。

對於運動的呈現

這十個各自相對獨立、完整的小片,構成的拼圖是十分有趣的。「不小心變成總指揮」的導演傅榆「貼身」拍攝學生領袖陳為廷,在不到20分鐘的長度之内,已經讓我們跟隨陳為廷對於這場運動有所了解,對於他之前所經歷的規模較小的反媒體壟斷抗議也有所了解。第十個小片〈世代正義 藍綠之爭〉是另一部相對完整的小片,因爲它也有一個靈魂人物,是運動中一個叫「小小」的女生。她拿著紅色的凳子,請不同人坐在上面,給她的照相機「一個堅定的眼神」。這個創作過程,與來拍照的年輕人在攝影機前表達的在運動中剛剛獲得的領悟,加上後來小小媽媽來聲援時充滿感情的場面,讓這部探討色彩與政治的影片人情味很濃。以運動現場人物爲主的小片,還有〈看不見太陽的那幾天〉,其中心人物是在NGO工作的潘儀。其他小片中呈現的多是學生和民眾的群像。

導演們在呈現太陽花運動的全貌時,也不忘記表現國家機器。如果說「一夜之間我長大」讓很多年輕人表達了他們對於警察暴力的驚訝,那麽「國家機器的啟動」則讓特警隊的官員從警察的角度講述了他們如何看待執法。這群導演們「獨立」的身份,也通過他們片中對於「主流傳媒」也就是電視臺的報道的剪輯而表達出來。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個是〈關於事實的100種說法〉中,對於官方和運動參與者如何統計在場「黑衫軍」,有清晰的解説和比較。另一方面,在〈烈焰下的崩解與重生〉,我們看到被媒體「神化」的林飛帆,以及與此片第一段中感覺不太一樣的陳為廷。最好笑的部分,是中天新聞的江中博,在評論林、陳二人是,對著攝像機激動地說:「民進黨變門神,而國民黨變衰神,只有你們、是神!」

遍地開花的種子

十部小片中最與眾不同的一部,是一部叫做〈我們的1990〉的回顧臺灣的野百合學運。那次學運從1990年3月16日持續至22日,人數最多時有將近6000名大學生,是當時規模最大的一場學運。他們集結在中正紀念堂廣場上靜坐,提出了「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和「政經改革時間表」四大訴求,四天後就收到時任總統的李登輝的承諾。李總統在不久後就召開國是會議,次年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結束「萬年國會」的運作,使台灣的民主化在1988年解除報禁和黨禁之後,又進入了新階段。〈我們的1990〉把太陽花運動與24年前的野百合運動並置,展現了民主運動的連續性,讓我們看到野百合學運的領袖在運動之後的成長。這部小片的主要素材來源,是洪智育導演的《憤怒的野百合》。今天我們再回過頭去看野百合花運動,學生迅速地聚集、政府迅速的反應,都圓滿地有些令人驚嘆!當年的野百合的種子,似乎已經遍地開花了。

漫山遍野的白色野百合,據説是在臺灣生長的本土植物;然而去過陝北的人都知道,那也是陝北最著名的花,不過陝北的野百合是紅色的。1942年3月,有一位叫王實味的作家、翻譯家,因爲一篇叫〈野百合花〉的散文惹禍。當時國共軍隊正在抗戰,而這篇〈野百合花〉有些「不合時宜」地提出,現在的延安已經很好了,但是我們希望延安能有更多的平等與民主。王實味曾因他民主選舉整風幹部的提議,而引起青年人的「思想混亂」,導致他本人成爲中央研究院半個月内14次批判會的目標。接著他被開除出黨,從1943年起被監禁四年多,1947年夏天在隨中共軍隊撤離陝北的途中被砍頭。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野百合花〉在延安《解放日報》登出之後,被當時的國民黨政府翻印在小冊子裏,作爲反共宣傳的材料。

在《太陽.不遠》當中,我們也看到受訪者在批評臺灣警察時,稱讚香港警察在反WTO抗議活動清場時,四人擡一人的文明舉措。而就在影片後期製作時,香港已經發生了歷時更長、訴求更難達成的雨傘運動。值得一提的是,2014年10月31日,《太陽.不遠》在行政院外首次作露天放映,現場民眾的熱情可想而知。今天回望一年前的太陽花運動,雖然未能達成野百合學運那樣的結局,但是臺灣的選舉機制,可以在民眾投票的過程中讓國民黨大敗。回想影片,很多標語當中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民主是我們正在上的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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