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畫手民 Cinezen
又一屆康城了。電影中心的特別放映令第二扇窗重新進入我們的視野。去年我們可能關注康城的獎項，關注評審與導演的人情，關注評審團的性別分佈。那事過境遷以後，不如好好看看河瀨直美的第二扇窗外，有著怎樣的風景。
說來慚愧。
「好日本。」年前一齣舞台劇後，聽得觀眾如此評價。當時與友人對望一眼，頗有點嗤之以鼻。然而，今天我步出戲院：「好日本。」我如此說。於是想，我心目中的「日本」代表甚麼？大概是一種寧靜空靈的氣氛，來自於對「死亡」的態度，以及純樸的鏡頭。
水的靜止或者流動
兩次殺羊的場景，惹來不少批評：殘忍、多餘，使觀眾不忍直視。但我認為是必要的。刀割破頸脈，鮮血湧出，垂死的叫聲，瞳孔放大，從生到死的過程，鏡頭冷靜旁觀。這讓我們直視死亡，而且告訴我們，死亡在他們眼中並不可怕，正如殺羊的老伯神色平和慈悲。杏子說：「靈魂，離開了。」是離開，而不是消失，或者毀滅。因此，龜伯伯告訴你：「神，也會死。」
「生命」作為電影的主題，唯一而明確。河瀨直美屢次以對白點題，或是畫蛇添足，但她並沒有因依賴對白，而對意象的運用有所吝嗇。生死於此是一種大自然力量的流動。「在海浪最後一波的力量中，感到與大海融為一體，心中就一片寧靜。」杏子的父親如此描述滑浪。大海的怒號或是平靜，風雨的嘶哮或平息，月亮的圓或缺，是力量的流轉。人的生或死亦同樣，於本質上沒有區別。如果我們能感受到這種力量，我們就能對自身忘懷，化入萬物的力量之中。
杏子母親的死亡是電影的主線。她是靈媒，所謂的「靈」，恐怕就是這種力量，所以她看見榕樹生長的美好，亦不懼怕自身的離去。以「八月舞」和「島唄」標記她的離世，「八月舞」本就是祈求稻米豐收、預示「生長」、「生命」的慶典，「島唄」的「島」亦有故鄉之意，電影中兩次彈起三味線，一首描述朝日和春天，一首「不得不走」，卻是到遠方的島嶼，再活百歲千歲。故此死亡是力量的回歸，甚至是另一形式的「生」，互相延續。羊的死亡，緊接以石上爬過的蟹。母親的榕榭被長頸鹿機器吞食，緊接是茂密紅樹林中界人杏子的交媾。如果海是生命之源，紅樹林正是水陸交融之地，在泥土中種出生命。
既是以「生死」的力量流轉為主題，何以鋪排界人與父母的另一主線？除了生死枯榮，人的離合何嘗不是力量的流動。介人的父親說分開反而令他們更感覺對方的陪伴。因為人與人之間，亦不是肉眼能見的物質，而是流淌的力量。介人母親仍是與「紋身」相戀，父親又把保護的責任交給介人。父母子女，本就是生的承傳。正如龜伯伯看見杏子，就看見杏子的祖母，而祖母死去後，她留下的力量亦不曾離開龜伯伯身旁。介人的東京之行，亦多帶出一個訊息，在自然的奄美當然較容易察見這種力量的流動，但在東京這種大都會中，亦同樣潛藏著力量，成為介人父親的創作泉源，而化為實體，就是刺青中的龍。
英文片名是Still the Water。大海本就被視為生命之源，蘊藏力量，流轉不休。而Still可以是「平靜」，可以是「依然」。生死離合在我們眼中固是巨變，但看穿了，逝去的、遠離的依然存在，是流動，而不是消亡。而我們又能否如杏子父親所言，融入於力量中而在巨浪的翻騰中獲得平靜。
打開第二扇窗
中日片名卻都是《第二扇窗》。「窗」是我們從內得以望向世界的途徑。既有第二扇，那本來就開著第一扇窗。
面對生死，界人和杏子各有一段尋索和改變的過程，才學懂打開第二扇窗，以另一方式來看待他們眼前的生死愛慾。尤其是界人。他是來自東京的孩子，城市的生活令人習慣把自我和外界區隔，把人事物都理性而清晰地框定。他只在泳池游泳，不喜歡海洋，因為它黏答答，因為它是活的。他認為父母「相愛」就要在「一起」，他認為母親的情慾必然是「淫亂」。他把自己從力量的流轉中隔離，拒絕承認，因為陌生和恐懼。甚至因為母親的性、翻湧的海浪、赤裸的杏子，而從夢中驚醒。直到海上的男屍令他必須直面生死和愛慾。
當界人恐懼海洋，杏子能告訴他：「我也是活的。」當界人把性視為淫亂，她能把做愛的感受，連繫父親所言的與海洋融合，當界人為羊的哀鳴問道：「還要持續多久？」她能平靜地看見靈魂的離開。她漸漸能看見她母親眼中的景色。但一開始，她仍是不能相信母親即將死亡，她仍是穿著校服游泳的，把自己和海洋劃分。因此，直到他們赤裸地游向海洋，被一片藍包圍，他們就打開了第二扇窗，看見了同樣的世界中不一樣的風景。
尋找這扇窗的也許不只是界人和杏子。河瀨直美以「手持鏡頭」拍攝，固是為了真實，一如她坦言，不用專業演員亦是渴望真實。但我認為更大的作用，在於微微搖晃的鏡頭不斷提醒觀眾一個「旁觀」的位置。觀眾不會把自己代入，而是以一個抽離而超然的角度旁觀關於生死的故事。鏡頭的搖晃甚至透露這個旁觀者的感情起伏，可能是緊張或者惶惑。界人和杏子固是一次尋索，河瀨直美（帶同觀眾）通過鏡頭旁觀，亦是另一次尋索的過程，尋索打開第二扇窗的方法：讓他們在一片藍中游向海洋深處的時候，亦為我們帶來不一樣的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