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就像男同志」──《慈母多惡兒》

母親、兒子、同志、親情、愛、都是導演Xavier Dolan的標誌。他剛滿廿六歲,今年法國五月卻在香港搞了個名叫「不可能的愛」的電影巡禮,一口氣放映他所有的電影。他年輕俊美,十九歲拍了《殺死我阿媽》(I killed my mother),一鳴驚人,視為電影新希望;去年更憑第5部執導的電影《慈母多惡兒》(Mommy)與電影大師尚盧.高達分享康城影評人大獎,在台上頒獎給他的是導演Jane Campion,Dolan不忘向這位《鋼琴別戀》的導演致敬:「(鋼琴別戀)令我渴望為女性寫下不同的角色:美麗的、擁有靈魂、意志與堅韌,而不是成為受害者及被物化的女人。」

雖然這位年輕招搖的導演是已出櫃的男同志,他不愛女人,卻也很愛女人──幽長的眼睫毛,綻放深刻的皺紋,鮮紅的咀唇,整天都在叨嘮,卻每每充滿溫柔。也不知該不該稱他的電影酷兒,他也頗為抗拒這標籤,《殺死我阿媽》或是2010年的《Heartbeats》雖涉及同性戀,但並無深入探討性別界線,前者主線落在母子關係,後者落在男同性戀者與女異性戀者如戰友般的友情上,《慈母多惡兒》的同志情節更只剩下男主角輕描的一個眼神,幾乎不見線索。

每天在爭鬥的女人

「我很容易投入那些處境與我相同的人物。女人就像男同志,她(他)們嘗試投入一個為異性戀男人而設的社會裡頭,無論人們怎樣說……我意思是無論進展到怎樣,它仍是由佔有主導權的男性所界定的。」Dolan曾於訪問如此說。但他並非要借女人表現男同志的處境,卻更認同作品是「女性主義」:「我覺得女人們總是要不斷迎合甚麼,爭鬥甚麼,這正讓我與女性人物有所共嗚……我想說的是,我在生活中看到在爭鬥的女人,比起看到男人在爭鬥更為普遍。」

無可否認,不論是《殺死我阿媽》還是《慈母多惡兒》,電影都透露出濃厚的「戀母情意結」。《慈母多惡兒》更可說是《殺死我阿媽》故事的變奏,只是今次人物設定更為極端,兒子(Steve)有過度活躍症及暴力傾向,電影一開首就提到他放火燒傷了一個男生的臉,母親Diane於是從懲教所接他回家,結果因為要照顧這個問題兒子而失去了工作。在這部電影裡頭,戀母不單體現在言語之上,更是形體上的,Steve 在午夜親吻了Diane的雙唇,也在舞中隨意觸碰他母親的身體,他每刻都在質疑母親對他的愛,是否一如他之於她的愛。這段關係熾烈危險,總是處於爆炸邊緣,Steve更在病發時差點捏死母親,直至後來住在對面的女子Kyla出現,才令這段母子關係明朗起來。

但評論往往只用戀母或心理分析來解構他的電影,也不免單薄,一如Dolan所言「女人與同性戀一樣」,他探討的是現代女性的處境,引用Margaret Walters的話就是「拉扯在過去及可能的,未知的、難以尋獲的未來之間」──Diane接回兒子決心展開新生活,即使住在附近的一名律師追求她,有所心動,最後也因兒子而放棄這可能的關係,她沒錢沒學歷沒青春,那死去的丈夫除了地牢一堆沒用的雜物,甚麼都沒留給她,每天徬徨面對陳列在眉頭的選擇,不斷爭鬥。而鄰居Kyla 這個角色,則是電影中最神秘的,她原是高中老師,卻患有語言障礙,難以表達自己,她怎麼患病了?她怎麼總是一副抑壓甚至瀕臨崩潰?直至片末亦沒有交代,但鏡頭處處強調她有話說不得,與丈夫及女兒關係疏離,又暗示她失去了一個兒子,與Diane的角色互相呼應。Kyla無法教導自己的小女孩,卻出奇地在Steve的家中找到安落之地,她擔當Steve的教師,好讓Steve母親白天去上班,在某種意義上,三人組成了嶄新的家庭,互相找到慰藉。這不是一個女人在一個女人或男人上找到安慰,而是三人互相餵養,關係平等卻局促,只因三人都在社會的邊緣,一個暴力傾向的問題少年、一個貧窮的中年單親母親、以及一個患有語言障礙的高中教師,於是成就了一個制度以外的家庭實驗。

然而到片末,所有美好的實驗都要結束。當Diane選擇循S-14法例將兒子Steve摒棄在醫院(S-14是電影虛構的,即父母無需經過法庭審理,可將行為不當的孩子交由公立醫院照顧);Kyla則作出另一選擇「回到自己的家庭」,又說:「我不能摒棄自己的家人。」女人的愛在這部電影裡都無其位置,都不可能。或者Diane最愛的是自己,她對Steve說「母親只會更愛自己的孩子,而兒子對母親的愛只會愈來愈少」,或是其一廂情願的想法,為了生活,她還是扔掉帶來麻煩的兒子,拉高嗓子裝作樂觀,對Kyla說人生最重要的是擁有希望,但那不是瀟灑的姿態,與Kyla道別後她躲在窗後痛哭,沒有硬朗的女性主義者宣言,而是一個女性在這社會忐忑真實的掙扎。

1:1 屏幕的庸俗美態

Dolan 的第二部電影《Heartbeats》,曾被人批評太「王家衛」,當時他承認自己很愛王家衛,但笑說王家衛不會用慢鏡頭瞄準別人的「ass」。如果說王家衛拍的女人都氣質不凡,Dolan鏡頭下的女人卻都很庸俗,她們腰脹如水桶,《慈母多惡兒》中的母親皺紋滿面,四十多歲,衣著打扮依然有點點不倫不類,過短的外套、緊繃的牛仔褲、誇張的豹紋,而且與兒子一樣爛口(《殺死我阿媽》中也有諷刺母親品味之差,其中一幕更是女主角戴著皮草帽在學校內狂奔),電影卻用這些來跟你說這些女人的美,她們各自擁有經歷與秘密,有著無比的力量、愛與激烈,最後不管敵不敵過誰,都展示出每位女性的鮮活。

導演毫無保留展現那些老態,這些特寫更盡現在《慈母多惡兒》中1:1的屏幕上。對,是1:1,就像Instragram 那種正方型格,拋掉黃金比例,盡情拍攝人物特寫。這個方格就是三個人局促親密的空間。有趣的是,當電影節奏輕快,講述美好的生活時,屏幕又會變回16:9,其中一幕母親、兒子Steve與鄰居Kyla騎著單車,Steve在單車上以兩掌拉開,1:1 頓時變成16:9;另一幕16:9則來自母親的想像,她想像兒子成家立室,帶女友回家,又舉辦婚禮──婚禮,最政治正確的異性戀家庭,但想像過後電影屏幕始終回復它的1:1。

電影後段,Diane經過那曾喜歡她的律師門外,駐足了一會開步就走;然後她獨自在家裡拿著一本字典,重新學習做著翻譯工作,是否如女權作家Betty Friedan所說「即使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她屋內的一切、性、還是像其他女人一樣,也不能令她得到一個真正的自己」,或是在無窮的生活搏鬥後,她能抉擇的只有拋下母親和寡婦的身份,負上自私內疚的包袱,抓住那僅餘點點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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