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原子彈──《發條橙》的開場分析

《發條橙》[1]講述一個嗜血的男孩在政府的以暴易暴下變得懼怕暴力的故事,堪稱電影中的經典。寇比力克並不是一味追求形式上的標新立異,他認為電影有照明功能,它能折射出我們平常看不到的東西。[2]在暴力氾濫的六七十年代,他抓住時代精神以一貫的表現主義,在電影中把人性推向極端,大膽直接地表明暴力是人類的本能,並以強烈的視聽語言挑釁觀眾的感官,表現出其對性與暴力氾濫的擔憂。

圖1.1, 1.2

圖1.3, 1.4

最成功的鉤子[3]不只是一種技巧,而是故事本身的一部份。[4]

《發條橙》開場顯然是成功的鉤子。在約兩分鐘的段落中,寇比力克以極強烈的電影語言朝觀眾投擲了一枚原子彈。

葬樂讓人聯想到黑暗的未來,伴著普賽爾的〈瑪麗女王的送葬樂〉(Music for the Funeral of Queen Mary)[5],在象徵亢奮激烈的血紅背景下片名出現,手法突破傳統,喻為經典。 (圖1.1-1.4)這具標誌性的視聽隱喻向觀眾暗示了不祥。紅色是電影前半部的主要色調,以較熱的色調映襯主角的性和暴力,後半部主角變成犧牲品,改以冷色藍色為主調。「橙」象徵人性,「發條」暗示機械,兩者分置影片前後,正是電影標題「發條橙」的蘊義。[6]

圖2.1

片子以寇比力克獨到的推近鏡(圖2.1),從主角Alex(Malcolm McDowell飾)的臉部特寫淡入開始。有別於一般傳統「反派」的逆光拍攝,他的臉上沒有陰影,突出了濃黑假睫毛及藍眼睛,狠狠地凝視鏡頭獰笑,他身後的背景全黑,烘托出虛空的氣氛。這凌厲兇狠的眼神特寫定格十秒,並配以悲壯磅礡的送葬樂,兩者交互出戲劇化的衝突,讓觀眾感到角色的病態,以這極端的方式開場,令人不寒而慄。

圖2.2, 2.3

圖2.4, 2.5

圖2.6, 2.7

然後鏡頭以順滑的backward tracking shot逐漸拉伸(圖2.1-2.4),在這水平角度的長鏡頭,觀眾先看到Alex手上的牛奶,再慢慢看到他的同伴以相同造型出現:他們不是典型的男性化角色,穿白襯衫、白褲子、黑鞋,塗口紅,戴黑禮帽,精神恍惚,目光空洞。純白的牛奶與他們蒼白的外形構成強烈的諷刺意味,同時亦點出這群年輕人怪誕陰冷的失衡狀態。

空間永遠不是一種單純的框框,也不是一種真實的描述性環境,而是一種特殊的劇戲容積。[7]

鏡頭逐漸拉出至中景,一個黑色房間內牆上印有‘vellocet’, ‘moloko’, ‘tolchok’[8]等古怪方言(圖2.5)。接著,鏡頭呈現整個空間的全景──Korova Milkbar[9](圖2.5-2.7)。這黑色的封閉[10]空間載滿張力,體現出導演高超的場面調度能力(mise en scene)。通過強烈的性暗示的道具,極富藝術感的佈景,讓人聯想起達利[11]的超現實主義,同樣把人們最深層次的慾望如暴力、性慾、控制慾外化。

畫面是古典構圖,把視線引向透視焦點(圖2.7)(對稱靜止,人物動作表情也凝止),並運用側燈(sidelight)加以突出。女體成了物化的象徵,所有物件都是姿態各異的白色裸女雕塑,以平躺的女性上身為桌,身體前仰的女性是自動售賣機,肉欲橫流,仿如陰冷和愛慾的交插辯證。除七彩顏色的毛髮外,畫面只有黑白兩色,似明似暗,帶有出未來虛無主義的情緒。電影的對白運用也有一定創新,畫外配樂漸收細,插入Alex—段語調壓抑陰鬱,漫不經心而機械化的獨白:「這就是我──Alex──還有我的三個朋友,我們坐在Korova Milkbar,想著如何度過今晚……它會讓你回味無窮,想要來點暴力……」封閉的空間,大膽的場面調度,電影通過一連串詭異的視聽語言不斷衝擊觀眾的視覺常規,引導其上升到抽象的意識層,有利於表現隨之而來的荒誕暴力。

從Alex特寫淡入,鏡頭拉伸至Milkbar全景,獨白及配樂同時結束,時間分毫不差,這兩分鐘一鏡到底的開場獨具匠心,鏡頭推出之深廣與順滑讓人讚歎。開場是整部電影的風格隱喻[12],畫面構圖,人物坐姿,裸模形態,送葬配樂,彼此互相牽製強化了暴力的美學取向,同時也令觀眾的情緒難以抽離。不過筆者並不驚訝寇比力克的前衛激進,驚訝的是他敢於在鏡頭下撕破社會的假面──而這開場彷彿以沾滿血污的手投出一枚原子彈,從而召喚我們的感官。我們當然沒有被嚇退,而是看得目不轉睛。

 

註譯︰

[1] 《發條橙》是史丹尼寇比力克執導的電影,根據1962年安東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的同名小說所改編,是一部引人爭議的電影。1971 年在紐約首映,曾獲紐約影評協會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獎,奧斯卡最佳攝影、最佳導演、最佳編劇和最佳剪輯4 項提名以及科幻界的最高獎項──雨果獎。由於其中有大量的暴力和性的內容而被美國電影審查委員會評定為X級的電影。

[2] Stanley Kubrick, Gene D Phillips。《我是怪人,我是獨行者︰庫布裡克談話錄》。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頁18。

[3] 鉤子,是人們對電影維持興趣的東西。Howard Suber著,遊宜樺譯。《電影的魔力》。臺北:早安財經文化,2012。頁72。

[4] 同上。

[5] 亨利普賽爾Henry Purcell,巴洛克時期的英格蘭作曲家,被認為是英國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1695年初,替病逝的瑪麗女王創作葬禮歌曲〈瑪麗女王的送葬樂〉(Music for the Funeral of Queen Mary)。

[6] 參考Louis Giannetti, Understanding Movies. New Jersey: Prentice Hall, 1972, p.26.

[7] Marcel Martin。《電影語言》。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2。頁185。

[8] Droog-朋友、tolchok-毆打、cutter-錢、devotchka-女人、moloko-牛奶、horrorshow-好、vellocet-興奮藥是Nadsat語,是受俄羅斯語影響的英國年輕人的流行語言。

[9] 當時人們精神空虛,需依靠乳汁來刺激神經,會所的主要售賣這些躶體模特兒提供的乳汁。

[10] 人物的視野被空間層次的內容部分或全部遮擋,形成一種陰暗狹小的空間,使人的心理和意識具有一種壓抑與悲憤的視覺感受和藝術效應的空間。周登富,《銀幕世界的空間造型》。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9。頁72。

[11] Salvador Dali,是著名的超現實主義畫家,他認為自己表現了一種「由弗洛伊德所揭示的個人夢境與幻覺」,創造一種介於現實與臆想、具體與抽象之間的「超現實境界」。

[12] 風格隱喻強調作品的優美和力量,它用一種有系統的技術出現在整部片裡。Laurent Jullier and Michel Marie,喬儀蓁譯。《閱讀電影影像》。台北:積木文化,2010。頁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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