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的藝術之聲/笙:「許鞍華希望音樂像巴掌甩在觀眾臉上」──專訪《黃金時代》電影音樂作曲家Eli Marshall(伊淶)

許鞍華導演的電影《黃金時代》(2014)拍蕭紅的一生,藉由她的作品與結交的文人朋友側寫民國往事(蕭紅與民國同年生)。蕭紅一生顛沛流離,對貧窮、飢餓、孤獨體會最深,可惜電影沒拍出來(梁文道〈餓成死物(餓相之一)〉),反讓許廣平評論《商市街》描寫飢寒和貧窮的觸目驚心。編劇李檣讓演員直接「對鏡講述」產生間離效果,根據他的說法,是想質疑人物傳記電影對歷史的還原與再現。處理二蕭分手一場,編導讓聶甘弩當敘事者,並置老年蕭軍與老年端木的不同說法,以套疊閃回的敘事策略,傳達歷史真相之不可還原。

影評人藍祖蔚認為這種結合紀實與虛構的「偽紀錄片形式」,「鑽不進角色靈魂」,讓貌似真實的表演凌駕「蕭紅何以是蕭紅」的骨肉關鍵。影評人舒琪認為紀錄片式的訪談,製造了蕭紅與一幫文人朋友相濡以沫的假象,「她是很孤獨的,現在好像很多朋友」。雖然電影未能拍出蕭紅孤寂的靈魂,卻獨樹一幟讓特意低調的電影音樂為蕭紅「發聲」。在一部三小時長的電影,只安排40分鐘的音樂,不讓配樂、音效鋪天蓋地襲來,是華語電影的異數。《黃金時代》已獲金馬獎最佳導演肯定,卻鮮有論者提及當中的音樂,殊為可惜。如今電影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提名,藉此機會專訪作曲家,希望讓觀眾「聽到」用心的電影音樂。美國作曲家Eli Marshall(伊淶)為電影《黃金時代》寫的配樂融貫中西,以簧管樂器「笙」作為獨奏樂器,穿透倫敦交響樂團(LSO)盪氣迴腸的弦樂織體,鑽進蕭紅的靈魂,獨抒蕭紅孤獨與蒼涼的性靈。

問:為何預告片配樂並非電影配樂?

答:我對預告片配樂有點失望。那並非我的作品──但我對此不以為忤──預告片配樂是好聽、乾淨的電腦錄音室音樂,跟《黃金時代》的性格無關。難怪有些觀眾進戲院後甚為失望──這證明了音樂的力量足以形塑觀眾對電影核心「靈魂」的印象。

 

問:為何選擇笙作為配樂中最重要的獨奏樂器?

答:我覺得笙的音色與蕭紅的性格非常契合──情感豐沛,但壓抑在冰冷的外表下。

 

問:許鞍華導演想要怎樣的音樂?你們怎樣溝通?

答:許導演喜愛短小的音樂片段,希望音樂像巴掌甩在觀眾臉上,出其不意,能為畫面增添意義,而非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她來找我時很清楚哪裡需要音樂;我給她她要的音樂,還有額外的建議,她採納了部份的建議。她聽熟我提供的音樂與變奏後,調整音樂下的位置──這裡提前一點,那裡延遲一點,也在新的位置加音樂。像片尾的音樂原本不是放在片尾,導演特別選擇將音樂用在那裡。

問:可否舉例說明配置時期(spotting session)你與導演討論哪些場景需要配置音樂的過程?她要的和你建議的之間如何取捨?

答:有些時候她明確知道需要音樂,我清楚記得當中幾個場景:當二蕭第一次互有好感時;在哈爾濱街頭結鞋帶的場景;搭火車去武漢;蕭紅死後閃回呼蘭河兒時情景;最後一幕駱賓基哭喪著臉朝天一望,望見蕭紅開窗抽煙(可聽︰https://youtu.be/OMW2kaNM7js?t=1m16s)。她喜歡短而有力的音樂片段,劈面而來,讓觀眾注意到。當中的幾個場景,我說服她放多點音樂──但總沒有我建議的那麼多!另一方面,我建議蕭紅死時不要有音樂,最後她同意了,我覺得這個改動最好。

我有幾個意料之外的推薦最後獲得採用。至於其他段音樂(cues)可分為三類:(1)她要求有音樂,但要求比較籠統;(2) 她認為音樂可有可無,我試著寫出她想要的效果,如果她喜歡就會用;(3)額外的音樂(她要求我提供的),終混(final mix)前幾天她放入電影裡看合不合適。

 

問:決定這些場景需要音樂後,怎麼調整音樂下的位置?

答:時間久了記不得。我記得有一個地方魯迅長篇大論,結束在「這是我們的時代」[按︰「我們活在這樣的地方,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我們以為時間算得恰好,完美呼應背景音樂的笙與弦樂,很接近demo的時間。許鞍華導演聽了真正的版本,決定挪動音樂下的位置,變得不是那麼明顯,卻更有效果──她想維持觀眾懸念,不讓觀眾太舒適。有幾段音樂都像這樣。另一方面,這些挪動不是大改,而是她聽見真實音色、呼吸、速度的機會,看音樂如何與電影的細節互動。也有可能,她做出改動是因為隔了幾天、幾週的思考距離,讓她看到不同的可能。

 

問:請問電影中的現成音樂(如趙元任的〈叫我如何不想她〉,魯迅在梁園豫菜館為胡風兒子做滿月時背景的評彈,魯迅鄰居彈鋼琴、練音階)是由你負責挑選的嗎?

答:多數現場音樂與畫內音樂(diegetic music)是由我建議的(我給導演一份長長的曲單),除了合唱曲以外──〈國際歌〉與〈游擊隊之歌〉,是鞍華在拍攝時挑選的(或一開始就在劇本裡)[按︰劇本裡沒有〈國際歌〉,但有冼星海的〈救國軍歌〉(1935)和丁玲給蕭軍送別時大家唱的賀綠汀的〈游擊隊之歌〉(1937)]。魯迅鄰居彈的曲子也是我挑選的──我認為芬妮孟德爾頌(Fanny Mendelssohn)創作的鋼琴曲很適合拿來向蕭紅致敬。

問:芬妮孟德爾頌(按︰她與弟弟同是十九世紀重要作曲家,以德國藝術歌曲[lieder]聞名於世,因為十九世紀初社會對女性角色的限制,曾以弟弟之名發表作品)女性作曲家的身份確實與蕭紅遙相呼應。請問你選了她的哪首鋼琴曲?有沒有想要放入電影的音樂最後沒能選用?

答:Fanny (M.) Hensel, Op. 8, #3 (in D-flat maj),許鞍華導演從我給她的幾首當中挑出這首。我後來留意到這首鋼琴曲呈獻給詩人Lenau。

起初,我認為她應該致力藉由畫內音樂(甚至原創音樂)營造時間與地方感。中國地理幅員遼闊,可在聽覺上存在於電影背景,做到非常細膩──更別提三十年代初思想與藝術百花齊放到三十年代末戰時動員之間的轉變。我們的確在聽覺上傳達了這些訊息,做得剛剛好。

另一方面,我意識到「剛剛好」險些太過。《黃金時代》並不想成為置於歷史時代的豐富感官盛宴,也不想充滿平行敘事。《黃金時代》傳達一個明晰清澈的訊息,一個關於「愛,生命與藝術」的訊息,導演的意思大致如此。每條聲軌必須找到存在的理由,並且被聽見。

舉例一個過於繁複的背景音樂計畫──在不同類的電影裡或許行得通──我有一個好主意,想從上海咖啡館的留聲機裡放出黎錦暉為教育兒童所寫的爵士風歌舞劇,背景是外國老闆正和魯迅兒子玩,而魯迅與許廣平正和二蕭談話。當時甚至有留聲機在現場(留聲機出現時沒有轉動,但唱片可能已經播完)。看DVD時,可以嘗試播放黎錦暉的兒童歌曲作為背景音樂。

提供畫內音樂成為一個豐富的研究計畫,一般聽眾並不容易察覺。

值得一提的是,可能是俄國境外最有才華最博學的俄國音樂演奏家Bibs Ekkel,給予了驚人的音樂資源。我希望能再次與他合作,拜訪他家,他家裝滿了二十世紀從頭到尾的俄國唱片。除了推薦畫內音樂,他還給我足以喚起二十世紀初風情,俄國手風琴garmoshka(比巴揚手風琴小,攜帶更方便)彈奏的原創音樂──這件樂器完全符合當時哈爾濱的情形。俄國手風琴很重要;導演在計畫一開始就提到,蕭紅的散文集《商市街》裡一大重要元素就是二蕭住歐羅巴旅館,隔壁傳來手風琴聲(最有可能是garmoshka)。[按︰〈雪天〉寫道:「隔壁的手風琴唱起來,它唱的是生活的痛苦嗎?手風琴淒淒涼涼地唱呀!」〈家庭教師〉又寫道:「隔壁手風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訴說生之苦樂。樂器伴著他,他慢慢打開他幽禁的心靈了」](至於Bibs最近開始學中文,則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機緣巧合下,又或者並非巧合,garmoshka的連結啟發我邀請老朋友吳彤擔任笙獨奏[按︰伊淶曾與吳彤合作王家衛《東邪西毒終極版》(2008)的配樂]。我認為笙會是新、舊、中、西間的美麗中介,或許就像蕭紅的藝術之聲一樣。聲/笙相宜,蕭紅早夭也與喉瘤(聲帶)開刀有關。(此外,笙很有可能是後來在歐洲發展的自由簧[free reeds]樂器源頭,繼而成為手風琴家族──這些全都離奇地連結在一起。)

我從吳彤那學到了錄音的藝術──2000年代我在他的錄音室渡過許多無眠夜,反覆調整細節直到滿意,彰顯音樂當中的人性,一起吃飯培養的革命情誼,這種生活風格留下許多美好回憶。他是《黃金時代》配樂的核心元素,不只因為他擔綱笙獨奏為蕭紅發聲,他還幫忙找到北京的工作夥伴(剪輯,錄音工程,混音,樂手)。

吳彤(左)

問:原聲帶的曲名,多以地點(“The Pier” “In the Window” “Northern River” “Leaving Harbin” “Hulan River”)而非角色命名。請問命名背後的想法?你如何運用「主導動機」(leitmotif)手法?還是在作曲完成後才給音樂標題?

答:關於「主導動機」,在我來聽,不是這種配樂。我讓一些較長的主題重複出現。也用持續低音(drones),導演想要這種聲音。我聽了許多二、三十年代中國和俄國的音樂。不是大家以為的「怒吼時代」(Roaring Twenties)搖擺樂──當時的上海層次更為複雜(電影也重現革命文人的形象),每一層各自擁有音樂語彙。最接近「黃色音樂」的是俄式探戈和民謠歌手──完全不同於大家以為上海流行的火熱美國舞曲。黃自的管絃序曲《懷舊》[按︰In Memoriam(1929)是黃自的耶魯大學音樂系畢業作品]的開頭留下了深刻印象。還有一些俄國電影音樂,碰巧遇到的,或者讀到曾在三十年代上海放映的。你或許想知道是哪些,不過我不確定記不記得。

這些曲名大多是作曲後加上的,為了識別方便。原聲帶的曲名或許會有變動,但應該大致相同。

 

問:為何選擇倫敦交響樂團而非中國本土的樂團?

答:我與LSO聯絡,他們很感興趣──在他們亞洲巡演之前,我猜他們渴望打入大中華市場。

 

問:你有參與錄音嗎?

答:有,我負責音樂製作的所有階段(除了Bibs Ekkel自己負責的獨奏部份,有些出自他自己的錄音廠牌),還簽了另一份合約研究蕭紅時代的音樂。關於那個時代的音樂,我推薦了很多──比需要的多。

 

問:可否談談在倫敦Abbey Road Studios錄音的經驗?

答:Abbey Road名不虛傳,LSO也是。第一次就對了;他們的專業讓你能預測幾小時內能完成多少。還有樂團引以為傲的獨特音色[按︰金融時報表演藝術評論Ken Smith表示,俄國指揮家Valery Gergiev從2007年開始擔任LSO的首席指揮,使樂團音色繼承了俄國弦樂傳統,恰好適合東北的俄國背景]。在那一切都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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