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真相全貌,不畏被噤聲 ──《的士司機巴納希》

伊朗導演巴納希(Jafar Panahi)無懼違反電影禁令,破禁第三擊《的士笑看人生》(Taxi,前譯名有《的士司機巴納希》和《的士百態》)先聲奪人奪下柏林影展最佳電影金熊獎,更為他被禁後第一次「重見天日」之作,走出上兩部電影因受軟禁而局限的私人空間,走上伊朗街道,當個的士司機。導演難道真係無片拍,無野撈到要轉行開的士?戲內一名的士乘客,實為非法販賣國際電影光碟的商人,立即認出巴納希:「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拍電影」,引來電影院裡一陣哄堂大笑。《的士笑看人生》不止玩味十足,在如今商業泛濫、故事情節流於陳腔濫調的國際電影市場裡,以你我日常都在操控的最簡單儀器,如車頭微型鏡頭、手機、相機等,拍攝來來往往街道的平常人,拍攝空間也不過在一架車廂內,電影語言全不花巧,電影回歸最真切的問題,叩問真實與虛構、電影與生活的關係。

巴納希因參與2009年反總統示威被捕,過去又一路堅持拍攝批判伊朗社會議題的電影,終被政府頒令禁止他拍電影至2030年,軟禁刑期則直到2016年。

電影開始時滿是伊朗另一名殿堂級導演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Ten》的味道:車廂侷促的空間、運用長鏡頭來展現真實感、迫真得不像在演戲的對白交流。首名登上的士的男乘客,本來跟萍水相逢的女乘客為伊朗社會問題而爭持不下,他中途卻指出司機不懂路,下車時更明言不收費。他按捺不住對司機說:「你一定不是司機」,鏡頭一轉,心水清的影迷就知,堂堂一個知名導演巴納希,變身的士司機。還怕你心水未夠清,兩名乘客下車後,餘下的男乘客從後座一個探頭,表明認得巴納希,更說「他們都是你的演員吧」,巴納希笑而不語。《Ten》般的沉重真實感,頓時開懷,電影變得玩味十足,導演以仿紀錄片的形式,發展這場的士車廂的戲劇,決意把玩「虛構」和「真實」下去。

導演探討兩者之分時,不失幽默,幾句精靈對白、幾下描繪就足以從容突顯現實之荒謬。登上導演車廂的,先有販賣國際電影光碟的商人,有點狡猾掩飾自己謀利的活動,對導演說他在「從事文化活動」,觀眾都忍俊不禁,但他說「無我,你都睇唔到Woody Allen啦」,此話對照在嚴厲監管文化的伊朗,又係喎。途中導演遇到一名遇上交通意外的丈夫,他本無大礙,但因血流滿面,他宣稱要錄下遺言,以真主之名發誓要將遺產全留給妻子,更恫嚇兄弟不要違背他此番說話。親證丈夫此番說話的妻子泣不成聲,喊到如雞啼間,仍不忘多番如怨魂般纏住導演,打來「奪名追魂Call」,提醒導演要轉載他幫忙錄下的遺言給她。妻子看似好實際,坦言丈夫今次無礙,她日後持住這段影片也能自保。

20150414 - 沙華 - 的士司機巴納希_p3

電影名字被翻譯了數次,筆者更偏向前名《的士司機巴納希》,因更突顯到真實(巴納希這作為導演的真實人物)和虛構(他作為的士司機的身分)間的關係,反而如今《的士笑看人生》重點在「笑看」,若只說此電影只在「笑看」百態,也就太輕視而不了解這電影的中心。看似荒誕、有點如嘲諷的情節背後,承載的實是沉重的真實社會議題:例如伊朗文化監管嚴厲得,「連Woody Allen你都無得睇呀!」、及視女性為物件,不配享有任何權益的保守思想。

隨著的士車程,電影探討的議題越趨沉重。巴納希駛去接載他真實生活裡的姪女,姪女年紀輕輕,口齒伶俐,人細鬼大,但她手持相機,說學校要他們每人拍好一部「可發行、可宣揚得更廣的短片」。她對導演說起鄰居的動人愛情故事,因年輕男女階級有別,女方父母大力反對此段姻緣,不但將男方趕出家,女方兄弟們更群起毆打男方幾頓,然而男方仍堅持回來女方家門苦苦守候。姪女將這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全程錄下,導演問她,你有這麼好的素材了,為什麼還要拍?姪女「神回」,怎可以公開播放這種不受宣揚的價值觀──「骯髒的真實主義」,你作為導演,你不會不知道吧?

姪女為導演解釋,老師為他們解說「電影的規則」,有如十誡條文得嚴謹遵守,而當中「骯髒的真實主義」有如禁果,萬萬不能犯,萬萬不可在電影中呈現。說穿了「骯髒的真實主義」,就是審查機構為控制大眾思想,而為電影定下的界限。姪女將此界限銘記於心,明明拍下了一名拾荒者偷錢的過程,她偏要將拾荒者叫過來,說服他要將錢還回。姪女此舉動不是因為她認為拾荒者的行為不正當,而是因為「偷錢」的行為屬於「骯髒的真實主義」,破壞了她的短片功課,所以拾荒者將錢還回的過程也得以鏡頭錄下,經過剪輯,姪女就可以呈現出「無私的付出」和「正當性」,符合了電影規則。

這也是《的士》遊走於真實和虛構兩者的原因,不只為趣味,探討的是當我們為「真實」下定義時,將某些真實定為「骯髒」,要將「骯髒」部份排除在外,就等同過濾和介入真實,令它變樣後,電影還有多少屬實?還是電影成為了我們希望呈現的虛構?

電影緊隨其後出現導演的舊鄰居,和為人權打拼的女律師,他們跟導演談論著沉重的議題。鄰居被相熟的人虐打和洗劫,但他不忍心將對方舉報,因他不認為他們應配以法律上的死刑。女律師手持著玫瑰花,要去探望被關在牢獄中的異見人士,該名女孩正在絕食,她的家人、甚至女孩都被當局要求書寫虛假聲明,說她「沒有絕食」。女律師同樣說起,她正面臨被吊銷律師牌照的風險,不過她也苦苦地說,這一切風聲還未經官方證實,那就待它落實才再作打算吧。導演於電影全程表現從容大方,處變不驚,觀眾卻在他跟律師的對話中,第一次窺探到他鮮為人知的陰暗過去。導演說,他時常聽見一把聲音,女律師說這很平常,許多曾被蒙眼拷問的犯人,都會嘗試以聲線辨認拷問他們的審訊官。這是電影中,導演唯一一次談及他因堅持批判社會,而被不人道對待的過去。

舊鄰居和律師所談及的議題,算不算是姪女學校所教的「骯髒的真實主義」?然而他們的對話內,展現深度的人性掙扎,對與錯沒法輕易被劃清界線, 現實生活也沒法以偏概全地以好壞之分。他們的處境明顯表現到,真實裡不會只有良善,相反存有很多的黑暗面,甚至有許多我們認為難以承受的幽暗。他們唯有在艱險中步步前行,堅守自己當下認為值得維護的價值。誰是誰非,卻沒人能為別人下定論。

電影最後,導演發現之前的乘客遺下了其銀包,他跟姪女遠駛到溫泉之地,欲物歸原主。正當結局似乎符合了正當的「真善美」之時,兩名電單車黨看中了安裝在的士車頭的鏡頭,趁的士沒人,打破車窗,欲偷走鏡頭。

真實生活正是如此。有時荒謬,有時歡笑,有時溫馨,有時孤獨。時而流露出人性的光輝,時而流露出人性的灰暗。只有全然地將真實呈現,才是藝術之諦,及明白真理的道路。若只因要呈現狹窄的「良善」,而壓制真相的流出,如導演現正受的禁制令,得到的也不過是虛構,自欺欺人的。簡樸的電影語言,能表現出如此深刻的命題,更是導演冒險生命去展現「電影關不住」,不畏噤聲,堅持呈現伊朗的真實面貌,叫如今大部份以金錢堆砌、紙醉金迷、自吹自擂的電影行業情以何堪。

One comment

  1. 補一點。

    盜版商人出現前,還有一男一女先後上車,男下車時自稱是賊女的教書,在車上他們爭拗偷車輪的人是否該被處死。而後來Panahi遇到舊鄰人,鄰人又提起同一單案,然後碰到懷疑襲擊他的人,「做賊無樣睇」,不覺偷兒都要死。——這也是呼應的一對兒。

    盜版商人也要再談談:賈樟柯也是翻版碟的大客,文章寫過,在《任逍遙》也放了一個,見到德黑蘭的那位,我馬上浮現「賈樟柯表示:」,甚至想今時今世,賈樟柯又能否拍新片子了。至於盜版商人的恭維語,我後來想起《陰陽路》最後的短篇裡,雷宇揚見到李兆基的狂喜樣:「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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