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於苦難何用?──談《一個人的神曲》的人文主義關懷

意大利文學與藝術是歐洲文藝復興的重地,但丁(Dante)的《神曲》(Divine Comedy)便是其中的推手。在這篇史詩中,但丁雖然未曾推翻基督教,但他以思想神遊地獄、煉獄與天堂,頌揚哲人和作家等偉大靈魂的價值,也對腐敗教會和封建統治階級表達不滿,展露出以人為中心、以哲學與文藝價值為信仰的人文主義精神,已見文藝復興的端倪。本身亦是畫家、作曲家、詩人的馬祖斯基(Lech Majewski)對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的精神是相當認同的,他的前作《磨坊與十字架》(The Mill and the Cross)便利用現代影像科技活現此一時期的畫作,並以名畫《受難之路》(The Road to Calvary)讓人民苦難在宗教中得以被救贖。如果《磨坊與十字架》是馬祖斯基藉個人藝術知識思考苦難的首部曲,《一個人的神曲》(Field of Dogs)無疑是影像史詩的續寫。這次,這位當代人文主義者把對話的對象推前至中世紀末的詩人但丁,表達他對國家、人民苦難的現實關懷,但當滿眼盡是苦難、危機蟄伏四周,人文主義文藝之於現實的意義,似乎也讓他感到困惑。

活著之苦:詩人歷劫與煉獄波蘭

《一個人的神曲》中的男主角原是詩人學者,他在車禍中大難不死,卻失去了妻子。他無法重投創作和教學,選擇在超市當收銀員,而為了穩定精神狀態而需要服藥的他,更患上了渴睡症。電影基本上就是一場思想的旅途,通過來回穿梭於男主角的潛意識與現實生活,以超現實場景混和他的所思所想,最後讓女主角在其潛意識中讓死而復生,引出天堂之路。整個電影劇本的人物和情節設置都滿載《神曲》的痕跡,除了男主角的文藝知識份子身份,女主角顯然就是但丁愛人貝緹麗彩的化身。《神曲》的〈地獄〉自幽冥開始,男主角的苦難亦自愛妻的死亡揭開序幕,他倆最後一同穿越地窖的河道、迎向光之處,便脫胎自〈天堂〉中飲用忘川水、貝緹麗彩(Beatrice Portinari)引領但丁面見上帝的情節。而整齣電影通過相同的場景使現實與潛意識的交替顯得合情合理,更見出導演身兼編劇、攝影師的功力。例如片首敘述男主角被上司揭發工作時偷往倉庫睡覺,而在他的夢境中,偷懶的路線成為通往地獄之路。在此,男主角重遇一樣從事學術研究、文學創作的亡靈,與他討論追求理想的價值,亦脫胎自原詩中但丁跟哲人、詩人幽靈對話的部份。

《一個人的神曲》作當代情境的改寫,目的是利用文學經典的奇想表達導演的現實關懷,這體現在電影中的「煉獄」部份。電影在主角的喪妻之痛中,插入波蘭在2011年的空難及水災影像紀錄,導演藉此表達他對於人類苦難可被救贖的懷疑。波蘭這個多難的國家,在當年的空難中一次過失去包括總統以內共八十多名國家軍政高層,同年又因冬雪融化而發生大型水災,整個國家和人民都陷入水深火熱當中,以「煉獄」稱之實不為過。馬祖斯基取法「神曲」續寫其影像史詩,明顯對國家、人民精神與生活上彷徨無助,難以釋懷。波蘭是以天主教為中心的國家,整齣電影以宏偉教堂中一個俯瞰式直搖鏡開始,目無表情的天使對於已死去的女主角無能為力,已是對宗教憐憫世人的極大反諷。大難不死未必有福,茍且活著未嘗不是痛苦。經歷喪妻之痛的男主角在告解的時候,便問及上帝憐憫世人的方式何以不能廣及他人。他人指女主角,更是遭逢浩劫的波蘭人。因此在男主角的現實生活中,盡是對「希望」幻滅的象徵:男主角乘搭交通工具穿梭城市,但乘客寥寥無幾,且目無表情;藝廊中的畫作有著愉快眼神,觀者卻是一位盲人,愉快與悲哀實難以定義;有獎遊戲節目「比堅尼女郎」更以女性身體作為人類追求慾望、極樂的投射,這種靠佔線時間賺錢卻永遠無人接聽的節目,正展示出所謂「聆聽所求」,不過是以慾望作為引誘。人其實一直在追求「希望」的過程中被一隻無形的手玩弄著。

文藝何用?超現實的狂想、自嘲與失落

當年在空難中喪生的波蘭總統是帶領國家走向自由的重要領袖,失事的航班原本載著國家的軍政領導層出席二戰卡廷屠殺(Katyn Massacre)紀念。在能夠為歷史平反的時刻中罹難,再加上後來的大型水災,使嚮往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創作的馬祖斯基表現出對宗教救贖的強烈懷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個人的神曲》的敘事結構,也就隨著這種精神救贖的虛妄而展開。除了諷刺人們對宗教信仰的盲目追隨,電影更隱然流露出導演對於文藝創作於現實苦難何用的矛盾情感。在《神曲》原來的地獄、煉獄與天堂三部曲結構中,劇本於地獄、煉獄後才補回與哲人、詩人幽冥的地獄對話,爾後才進入天堂,表面上是三部曲結構的微調,卻在導演一貫關懷現世苦難的人文主義精神底下,呈現出他對於這種文藝精神於現實何用的猶疑。集學術研究、哲人與詩人理想於一身的故友在夢中出現,其實就是男主角的自我投射。在超現實的森林舞會場景中,那些盛裝的亡靈僅能在這位友人執筆其間才偶然舞動,正是文藝創作可作為個人超脫苦難方式的象徵。但這種救贖只能以潛意識中的另一個自我形象出現,男主角始終無法重拾教鞭,亦無法再寫詩;更莫說片尾列出創作名單時的背景音樂,是斷續的巴洛克時期名曲Largo,以破碎打破原有曲式的溫藹情感。顯然,導演在認同文藝復興時期理想的同時,亦對箇中人文主義精神的現實作用感到無助。

這樣,片末女主角死而復生、鴿子在墳場中獲得新生以及小女孩天使的到來,是作為希望、新生的隱喻,還是導演在「天堂」框架底下作超現實狂想式的反諷,也就非常值得思考了。女主角被男主角親吻後死而復生,天堂之門在二人的性愛中打開了,但所謂超脫,或許只是對紛亂現世的迴避。電影最後以震撼人心的水淹教堂一幕作結,教徒面對浩劫的方式,竟是繼續以虔誠請求憐憫,精神救贖的內在張力於此表現無遺,顯然已為導演的立場給予了答案。回頭看《磨坊與十字架》以耶穌受難、拯救世人的方式作結,觀眾或者不需要執著於馬祖斯基對宗教式自我救贖的「執迷」,而應該更多地關注他始終以藝術透視人間苦難的人文主義精神。《一個人的神曲》極其用心地化文藝修養作關懷人世苦難之用,期望導演通過在創作中與但丁、潛意識中的詩人及哲人對話以後,仍未完全放棄其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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