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影院:《推拿》

盲人影院聽起來,那像是個門牌號,就坐落在某個街道的轉彎處。其實它無所不在,彷彿波赫士的圖書館、卡夫卡的城堡。

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盲人影院。周圍是空蕩蕩的無邊無際的座椅,螢幕在前方,那不過是一片模糊的光。我們在黑暗中誤讀生活,自言自語自說自話。只有想像它真實如流螢,在我們的現實和夢境裏盤旋閃爍。一個現實的人,也就是一個抱著自己冰冷的骨頭走在雪地裏的人,而想像是我們的裘皮大衣,是雪橇、篝火,是再也無法看到的螢幕上的春花秋月,最後,等著死神,這個領票員,到我們身旁,小聲提醒說,電影散場了。他打著手電筒帶我們走出黑暗。

這一段敘述節自周雲蓬的短文〈盲人影院〉,周蓬雲寫詩、唱歌、演電影,創作貼近生活,但又充滿靈光,樸質的紋理中飽藏柔軟的哲思,我覺得和婁燁、畢飛宇的藝術核心特質很像。我對這段文字印象深刻,看過《推拿》之後,覺得用來做為談論婁燁這部片的引言,再適切不過。

畢飛宇的原著小說和婁燁的電影《推拿》各有擅場,有點像兩小時泰式油壓和中式推拿開背整骨的對決,骨肉架構一樣,但處理的方法是兩派路術,點穴撥筋的手法有基本差異,電影演繹出完全獨立的風味。

當然,「推拿」與「盲人」這個主題很容易就變成永無止盡的雙關語遊戲,使得說故事的過程便成了囉嗦刻意的諷諭文體,還好這部片有自知之明,即便順手玩了一些「瞎」說、「看見」的語言遊戲,對照主流社會之「異」,但也沒有落入黑白分明的窠臼,都是意在言外,和幾個下手「推拿」的寫實鏡頭一樣,只是「摸過去」而已,不是本片「推拿」的重點。

婁燁的《推拿》捨棄了小說針對改革開放時代的尖銳批判,淡去人物「社會與性格背景」的精細交代,只透過濃縮事件的發展來呈現複雜的人心,聚焦於人性,流暢的剪輯與音效控制,使它變成了一部好看也好聽的故事。但是這個好看與好聽之中帶有阻力,它不願意觀眾站在一個方便的視角去可憐生理盲人〔這點畢飛宇透過都紅這個角色,周蓬雲透過許多散文都表達了有志一同的態度〕,它讓旁觀者透過一種盲的意境,去體會一種「我們」的感觸,在生命中嗑嗑撞撞的過程,那些明來暗去的社會陰險,許多幽微的、邊緣的心境,其實誰都有過。以藝術的境界與層次來說,《推拿》的表演是相當「有效」的,但是它永遠不能讓我們體會盲人的黑暗,縱然它嘗試著讓我們去想像晦澀混濁的視線,可是那畢竟不是真的。周蓬雲曾經這麼說過:「盲人感覺到的是黑暗嗎?人的手掌沒有長眼睛,手是否感到了黑暗的桎梏?……對於死亡,我們不能以生的角度去感知它,正如不能以視覺來體會失明」。《推拿》召喚的是屬於「我們」這個角度的感知,也只能這樣。

《推拿》承襲了婁燁《頤和園》最好最詩意的那一部份,失意時藉由朗誦道出一種看不見的心境的沙復明,還有唱著「我愛上一個姑娘,我把青春,都留在她的身體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彩虹,終於出現在我的天空,可是我,已經忘記了彩虹的顏色,彩虹的盡頭,會是什麼樣子……」的片尾曲,這些旁白與詩歌,補足了畫面和聲音無法交代的張力,打開了可以無限延展的想像。同樣的激情和絕望,同樣的赤裸而坦然,也都是單刀直入,沒有任何作態之處。以這樣象徵性強烈的主題來說,這是很難的,稍微過頭就會俗濫了。

然而我覺得最好的是電影所安排的結尾,那是小說裡所沒有的,愛情的容顏。本來故事可以在一些轉折中淡去收尾,比如舞伴跳出自己手心那裡,或者人各有志四散他方那裡,或甚至任何一場大雨或鮮血裡,但是沒有,電影自己延伸出了一段對未來與希望的詮釋,那樣日常生活、朦朦朧朧的平凡裡,那樣的對望,情人走了過來,好像放出光一樣,彷彿整部片的鋪陳就是在表達那樣精神清明的一刻。婁燁真是個擅長使用愛情來表達哲理的人,總是那樣漂亮,但又帶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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