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離的移民者與都市人:羅卓瑤、方令正《浮生》影後談

西九文化區的M+博物館策劃了「流動的影像」活動,放映多部以「遷移」為題材的電影。節目以羅卓瑤執導的《浮生》(1996)為頭炮,記述陳氏一家因移民潮而分散澳洲、德國和香港三地,突顯緊張的家庭關係。她與編劇方令正更一同出席由策展人馬容元主持的影後談。

羅與方這對夫妻檔合作無間,觀點也有不少相似之處。在影後談中,他們從《浮生》的製作,說到電影藝術的危機、中國文化的承傳和現代都市人的疏離,經常互相呼應。二人一致認為電影的最大目的不是為了紀錄時代,而是一種藝術的探索。筆者認為,紀錄與藝術探索,並非對立──電影藝術總是有意無意成了某個文化的見證。以今日的眼光看《浮生》中移居德國但仍然教導女兒廣東話的陳氏長女(Yen)哭道:「我係邊個?」難免感到過於直露,卻可能是當時編導或香港移民的真切感受,一種實實在在的呼喊。這對目睹移民潮和親身經歷移民的香港夫婦,也無可避免於作品中留下約隱約現的印記。

馬:馬容元
羅:羅卓瑤
方:方令正

《浮生》

馬:可否談談《浮生》的背景?

羅:《秋月》(1992) 在澳洲的電影節放映時,反應很好,有澳洲的producer問我想不想在當地拍片。當時,我父母和家人已經移民澳洲,我前往探望時便構思有沒有適當的故事可拍成電影。既然有人找我,那便一試。當時我們還沒想過移民,不過父母在那邊,能住近他們一點會較好;我們也一直對移民的題材很感興趣。這或許是因為自小我就已覺得,香港並不是一個能讓人長久居留的地方:香港人是什麼呢?香港人的漂流心態是怎樣呢?我當時已經在想這些問題。

 

馬:為何《浮生》用「屋」作為章節開啟故事呢?澳洲邀請你們拍片,那為什麼會想到加入德國的部份?

方:在澳洲探望她(羅)的家人時,對當地感覺十分強烈。當時我們已經在做研究,籌備一個關於移民的電影。那時候香港還沒有關於香港人移民後在當地生活的電影,剛好又有監製接觸,所以便做。

當時不少香港人如同本片的情況,四分五裂,歐洲、美國、加拿大等地方都有,所以希望探討一個家庭分散各地有什麼感受。

 

馬:《浮生》中三個地方的視覺風格十分不同,例如有影評人說澳洲比較空白,香港很本土,德國則灰灰暗暗。你們如何發展出這三種風格?是否跟攝影師和美術指導交流後的結果?

羅:電影本身是影像與聲音的配合,如果說故事的時候,form and content(形式與內容)無分彼此是最理想的。電影的底層意義,只透過影像,而無需言說便能表達,是我一直追求的方式。

電影的章節以「屋」來表示,我想是源自中國人很注重有屋這回事。正如長大後,如果你能夠買房子,父母便會安心──當然現在的香港房屋問題十分嚴重──所以房屋代表你是否能在某個地方落地生根。影片中,澳洲的房屋對角色來說並非很real的東西,他們未能落地生根,對他們來說是空白的處境;而且我覺得他們很naked,即使在屋子裡也不覺得他們受保護。所以燈光做成這樣的(空白)效果。

香港則做得比較nostalgic 一點,因為那個是很多記憶的地方,記憶連結懷舊的感覺。至於德國,我希望室內做到溫暖的感覺,室外則危機重重,有種威脅性。

我的做法是先找相片等資料,再跟創作團隊商量,例如我會給Dion(Dion Beebe,本片攝影師)看圖畫書,告知我想要的效果。我們在前期有不同的測試,確保方向正確才開拍,因為一旦開拍時間便很緊湊,不會有時間去改。我也跟美術方面溝通好,確保風格是一致的。

方:我有一些補充:完成劇本第一稿後,我和producer都很驚訝,覺得完全不能表達我們心中的感受,所以要重寫。第一稿是一個家庭慢慢發展,移民到不同地方,但我們改成了現在看到的形式:以章節分開幾個地方的「家」,才能表達無法言說的感受。

《浮生》

馬:從你在英國的畢業作品,到香港第一部拍的《我愛太空人》(1988),到《愛在別鄉的季節》(1990)、《秋月》、《浮生》等,都跟移民或displacement 的狀態有關,你為什麼對此感到興趣呢?

羅:其實不只是移民者,我覺得現代人就是處於這樣的displacement或alienation(疏離)的狀態。城市人跟土地完全分割。簡單來說,我會形容《秋月》的兩個主角是modern nomads,現代的遊牧民族。我覺得現代人是無根的,孤獨的,alienated,都是很少跟他人有connection 的個體。雖然電影的主角是移民,但移民對我來說是一種存在的虛無。這是淒涼的狀態。我很有感覺,因為我們都活於現代。我最終探討的是存在的意義。

方:她在澳門出生,香港長大,我則在香港土生土長。為什麼我們好像跟移民這個題材那麼有緣?我相信很大程度是因為香港人的身份。出生的時候,我們似乎應該是中國人,但我們卻跟中國距離很遠,語言(廣東話)也未能使我們成為很中國的中國人,就像《浮生》描述的一樣。殖民地教育使我們失去文化的根,讓我們不了解中國文化,造成drifting 的感覺。這使我近年要來找回跟中國文化的聯繫。如果我們的電影能發展落去,可能會反映更多關於文化的根的脈絡之探討。電影裡具體呈現的是移民,底層的卻是一種文化缺失,所以讓我們對這個題材感興趣。

從我這一代開始,在香港長大的人都離中國很遠,沒有文化的根,我們自然難有釋然的感覺。

 

馬:如果你們今天再於香港拍片,還會圍繞這個文化失落的題材嗎?

方:首先,拍電影是很貴的,不像寫小說般低成本。即使科技發達,可以用數碼攝錄機拍攝,但發行、宣傳、放映費用還是昂貴。每次我們拍電影都要面對市場。有時幸運,可以不用只顧及市場和收支平衡,這樣我們便可以多做一點。否則,投資者會給你壓力。如果我現在有機會於香港拍片,便要計數,例如是面對香港市場的話,製作預算不能超過三百萬才有機會收支平衡。這已經是一個很大的limitation。如果面對大陸市場的話,則更不可能拍這個題材。

這類電影在香港只有很少觀眾,大家都很清楚。當年拍《愛在別鄉的季節》,投資公司是嘉禾,老闆鄒文懷批准我們的拍攝計劃,並由其弟弟(鄒定歐)監製。他曾經親自找我們,說我們是很好的電影人,但這部戲不賣錢,問我們可否不拍。最後我們堅持做,以一個可接受的成本完成。每一次都是一個挑戰,看你能否說服投資者。

《秋月》

馬:這次M+的放映以移民為主題,用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移民電影作引子。當時香港因為九七問題出現移民潮。很多學者認為影像,包括劇情和非劇情電影,都是紀錄或反映現狀的最好媒介。你們身為電影工作者,是否贊同這種說法?

方:對於社會學家來說,答案可能是肯定的,但我們作為創作人,不會認同,而且這也不是我們的考慮之列。我們比較專注希望探索電影這個art form 的可能性,多於要紀錄時代。

羅:紀錄不是我們的責任,那可能是紀錄片的責任。劇情電影可以是一個social-political 的subject matter,但我們更希望可以超越這點,可以創作能留下來的作品。因為電影應該是可以流傳下去的藝術,我們自己也是因那些流傳下來的電影而感動,因而進入電影圈。我當然希望我們拍的電影都可以這樣。

 

馬:我們這次無法找到《浮生》的35mm版本,所以唯有放映數碼版本。你對菲林的消失,數碼的出現,電影人身不由己的狀況──例如版權或保留權不在自己手中──有什麼看法?

羅:我不介意保留權不在我手,我始終會死,只要有一些 institute可以保存,讓將來的觀眾可以看到,就很好了。所以我都盡量把東西捐給香港電影資料館。

至於菲林,現在是我們想拍也無辦法。我比較喜歡菲林,因為digital 始終比不上菲林。不過如果沒有菲林可拍,我也會接受。始終digital 比菲林的保存更容易和更便宜。我對這不會太執著,否則我們很難做人了!(笑)

方:其實電影作為art form 本身也步向死亡。第一,這個(沒有菲林的)技術問題其實也是商業問題,利用數碼取代菲林,但兩者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第二個商業化問題,是藝術電影面對的市場問題。我有個外國朋友是電影節的常客,他抱怨現時的電影節讓他越來越失望,因為播放的電影越來越主流,是為了red carpet、吸引大明星而設,但作為藝術探索的電影則越來越少。二十年前有歐洲的電視台或戲院購買《秋月》的copyright,通過各地的art-house網絡,收益積少成多,仍然能讓電影人拍下一部戲。但今日art-house 市場越來越萎縮,除非有政府或非商業機構資助,否則在沒有資金拍攝和發行的情況下,連電影節也不放映,那電影作為art form 就會死亡,只剩下商業電影。以前的法國新浪潮或德國新電影,都在探索電影藝術的可能性,但今日風氣保守。這是十分悲哀的事情。

《秋月》

觀眾:導演為什麼會在電影加入性的元素?

羅:性和生命及死亡,其實是同一回事。只是其中一種表達的方式,我不會把性孤立出來。電影中家明就是那種「只有今朝」的性格,用這種方式(電影中家明的獨白經常涉及自瀆)來表達,跟用屋子或食物來表達愛,ultimately都是同一回事。

方:如果你用「移民電影」這個框架來理解,你的問題是valid的,為什麼移民電影要談這個呢?但如果你只以「電影」對待,有一部份談移民,有一部份談人生,各式各樣都可以。

馬:你們的作品比較多性的元素,因為華語電影傾向遮談掩掩地處理,不如這般直接。

羅:我不覺得需要「扭扭擰擰」或隱藏,性是生命的一部份。正如我們可以用很多方法表達愛,性只是其中一種表達。

 

筆者:一般人想起的移民電影,好像都會談及移民者的生活困難、文化差異等等,但在《浮生》裡,他們遇到的最大困難來自家庭或個人心理,較少涉及種族等外在因素。這是否你們搜集資料時的發現呢?

羅:你剛才說了「外在」這個詞語,十分貼切。我們認為移民面對的很多問題,始終源自個人;或者如果是一家人移民的話,源於家庭能否和諧相處。種族歧視或日常生活上的困難不是最重要,更重要的是移民者的心境,或者能否達致落地生根的心態。如果不能做到,移民只是一場夢,跟現實脫節──現實是移民者需要視新的地方為家。正如在電影裡用屋子代表家,是家變、安樂窩還是家人各自為政?

我們不只是說移民,而更指向現代人。現代人是孤獨的,要達致fulfillment,圓滿、滿足的境界才是過得去;否則就只能漂泊。

方:在看過的眾多書中,我認為牟宗三用「滋潤」形容「家」是十分貼切的。

《愛在別鄉的季節》

觀眾:你對語言的處理十分敏感,例如在澳洲的部份兩個小兒子用英文獨白,在德國的部份大姊則用廣東話,為什麼會這樣處理?另外,你的作品也有很明顯的中國文化元素,例如家庭和傳宗接代,你今日如何看這種中國和香港的身份?

羅:那個獨白是兩兄弟回顧他們在澳洲的經歷,他們已經使用澳洲英語,代表他們能夠融入;德國住的大姊則希望自己的女兒不會忘卻中國文化,所以會教女兒講廣東話,跟其他家人聯繫,也不會跟中國文化隔離。如果她將女兒連結家人和祖先,放在橫線和縱線上,那就有一種connection,這使她的存在有意義,因為她不只是一個個體,而是為了家人和祖先,傳宗接代,達到美滿。當然這不容易做到。

方:「傳宗接代」不只是一個生物化的,更是文化的。疏離的現代人就像平面上的一點,互不連結。我們沒有縱線的聯繫,沒有察覺自己跟歷史和文化的關係,所以就只能一點一點孤立存在。我們要有這種聯繫才會形成立體,使孤單的個體有了滋潤,不感漂泊,安身立命。

有人問牟宗三如何「懷鄉」。牟老師說他懷的是文化之鄉,有的是文化上的聯繫,而不是沒有(實際上、地理上的)鄉。我希望這可以解答你。(笑)

 

觀眾:《浮生》是十多年前的作品,你今天有沒有什麼不認同,或者不同的想法呢?

羅:希望可以再拍。剛才看見很多礙眼的部份!哈哈!

方:想刪剪、重寫、重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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