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變村》:曾翠珊的香港故事

電影進入數碼時代後,因爲製作成本降低,更多的人開始拍攝影片,影展每年收到的影片急劇增加,以致於影片入圍影展都難,獲獎更不容易。一部電影能夠獲獎,必定和這個影展有些緣分。香港女導演曾翠珊和臺灣的南方影展就有不錯的緣份,她的首部紀錄長片《河上變村》剛剛獲得了「最佳紀錄影片」獎,而六年前她的首部劇情長片《戀人路上》曾獲得「最佳劇情片獎」。曾翠珊爲何獲獎?南方影展的頒獎評語說:「這部影片讓我們看見不一樣的香港,除了高樓大廈與商業發展之外,還有人文關懷與對家鄉無盡的珍愛。」

《河上變村》於南方影展獲「最佳紀錄影片」獎

一樣的香港?

說《河上變村》呈現了「不一樣的香港」,是因爲香港電影之中很少表現這些既沒有國際大都會風貌、又沒有戲劇化故事的村落。在西貢半島上的蠔涌是一個有五百年歷史的村落,在那裏人和人、人和土地、人和傳統之間的緊密聯繫,在香港其他高度城市化的地區已難見到。村口的那棵大樹,大樹下面會唱山歌的阿婆,阿婆家往來歐亞的書信與包裹,從這些包裹中嘗到的洋味零食,還有十年一次、讓阿婆家住在歐洲的子女返鄉的太平清醮,都是這「不一樣的香港」的一部分。

十年前,曾翠珊在香港城市大學讀書的時候,就稱自己是蠔涌的「村姑」,但這個説法、及蠔涌在她心中的地位,我用了幾年時間才慢慢領會到。我曾作爲她MFA畢業作品的指導老師,了解到她製作網絡互動作品《蠔涌》的過程,對於蠔涌也有了些零碎了解。後來在她的短片《河上風光》(2009)中,見到村民們家裏的老照片,並聽到她在村中的部分錄音。接著,她的第二部長劇情片《大藍湖》(2012)中,我看到了現在蠔涌比較完整的地貌和環境。到今年(編按︰原文刊於2014年)在香港國際電影節上首次看到《河上變村》(2014),才相對完整地了解了這個地方的歷史、文化、民俗與民風。我記得那天戲院裏有不少村民,在大銀幕上觀看自己的村子、街坊、太平清醮的盛況,戲院裏充滿了溫暖的感嘆和會心的笑聲。其實香港還有很多其他村落也有太平清醮,但是蠔涌因爲有了曾翠珊,率先讓村莊的故事走出西貢、走出香港,甚至走到了歐美。

這部影片的核心,是一張寫在紅紙上家庭成員名單,影片的敘述跟著一位母親和六名子女的聚散展開。在香港從鄉村到城市的經濟發展之中,人們爲了尋求更好的生活,割捨與家鄉和土地的情感,一家人從此散居在幾個國家,這正是很多蠔涌人以及無數香港人的故事。有趣的是,爲了拍攝這樣的香港故事,導演必須走訪法國、英國、德國的多個城市,和那些遠在他鄉的村民一起懷念對鄉土的情感;並且通過拍攝大家紛紛囘港,爲了太平清醮的聚集,重拾留在家鄉的風俗與親情。能夠把一家人並沒有明確的起承轉合的故事,呈現在一部近97分鐘的紀錄片中,並且要吸引觀衆的注意力,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來自香港、現居法國,對流徙有著深刻認識的著名剪接師雪蓮,應該說有很大的功勞。

《河上變村》主要人物俞譚嬌婆婆

不凡的阿婆

影片中最有魅力的人物,是那位悠閒地坐在村口大樹下面,似乎在看著來往的人流車龍,其實早已閱盡人生的阿婆劉長安。講起過往的風風雨雨,聽到女導演曾翠珊關於「浪漫」與「愛情」的問題,她會不忍嗤鼻,並不掩飾自己人生中的艱苦與孤寂。比如翠珊問她有沒有給阿公寫信,她反問,寫信不要錢麽?郵票錢也可以買菜來吃的。在這樣的對話中,導演嘗試回望阿婆的往昔,同時顯示出阿婆的堅強與驕傲。翠珊和雪蓮,以她們女性的目光,溫馨地把數十年一直保持著優雅身形長安嬸,呈現在大銀幕上。散居歐洲的兒女帶著孫兒孫女,在十年一度的太平清醮之前返回蠔涌時,每個兒孫對等在村口的長安嬸的擁抱,都表達出愛與尊敬。一家人爲長安嬸祝壽時,女兒們個個都哽咽甚至流下眼淚,只有長安,仍舊一臉逍遙自在,穿行在壽筵的桌台之間。

因爲阿公的遠行,這個家許多年來只有阿婆苦撐;阿婆的歷史,是上一代很多香港女性的歷史,從某种程度上也解釋了爲什麽香港的女性特別堅強。記得翠珊在讀書期間,紀錄片課作品就拍攝了自己的祖母。翠珊愛所有的阿婆,把她們看成村裏最有意思的人物,在年輕人返工返學的白天,村子只屬於這些阿婆時,她帶著錄音機去找她們傾談。她說每個阿婆都有那麽好聽的故事,有人在抗戰中沒有了丈夫,而有人則像《河上變村》中的長安嬸這樣,會用「山歌」抒發做女人的辛勞與寂寞。長安所說的「山歌」其實並不是歌,是吟唱出來的,聼上去有種特別的韻味:「唱歌一面望向來,門前擺出八仙台,十二個字任你揀,條條唱出山歌來。」她唱女人的苦楚、人生的無常,語調中卻沒有辛酸,讓我特別感動。好多時候,我拍攝那些八十五嵗以上的老人的時候,覺得他們特別美,雖然臉上每條皺紋裏都寫著滄桑,但是他們的心上沒有皺紋,智慧讓他們活得十分舒暢。我縂覺得,冥冥中歷史都要選擇這樣的人來講述,年輕人才會對未來有美好的期望。

《大藍湖》中飾演母女的覃恩美和唐寧

漂泊的女性

曾翠珊的電影與其它香港電影有什麽不同?我覺得除了可能仍舊來自於蠔涌的緩慢節奏,還有這緩慢中不能停止的躁動。我對於她電影中的男性沒有什麽認識,但是那些不停地漂泊的年輕女性,卻以她們的不急不緩和猶疑不定給與我深刻的印象。幾乎所有這些女性,都用出行和漂泊來解決自身面臨的一切問題。曾翠珊片中的女主角雖由不同演員扮演,但是她們都像氣質相似的姐妹,沒有太多人間的煙火氣,似乎要在未嫁之前,充分享受家庭責任以外的自由。《寂寞星球》(2004)中一個女生來自於比利時,與另一個香港本地的女生發展了一段友誼,之後回比、返港、又回比;後來香港女生也去了北京。到了《戀人路上》,繼續一個香港女孩到北京的旅程。《楓丹白露》(2008)中的女生來到巴黎,是希望和男友有相互思念的感覺,結尾她又與另一位漂泊中的女性開始一段旅行。到了《大藍湖》之中,到北京發展的香港女演員,事業和愛情同時受挫後,回到家鄉蠔涌村,發現母親患了痴呆症,但同時也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這些作品中翠珊對於香港的深深眷戀,無一例外地感染到我。

其實在2013年剪接《河上變村》之前,她拍攝了短片《冷雨盛夏》,訪問了居住在柏林的香港人,特別問到他們遷徙的次數,以及尋親的作品。影片從6月4日對於維園的記憶開始,到7月1日有人貼出對比香港和柏林墻的照片,以日誌的形式記錄了一個不在香港而關注香港的夏天。有人評説這部作品太溫和了,我想到抗戰中寫自己童年的蕭紅,也想到内戰後拍攝《小城之春》的費穆,因爲他們作爲藝術家,都曾因爲沒有附會時代需求而受到批評。

月前我和曾翠珊在美東布朗大學參加第二屆華語女性紀錄片節,正值香港的雨傘運動如火如荼。從溫哥華電影節轉道來美的她,立刻向我要了一條黃絲帶戴上。在不看電影和不聼講座時,我們都在互相通報香港的情況。她說囘港後一定要去拍攝運動,但我覺得記錄香港自身的歷史,就是一個最長久、最有力的運動。近年來香港人再次感到前路不定,在多少個七一遊行之後,終於有了更多行動;但是如果我們遺失了對香港的歷史和今天的記憶,未來的人還會記得和理解今天的抗爭嗎?我覺得曾翠珊近期推廣和放映《河上變村》這個努力本身,就好像《楓丹白露》中那個靜立於車水馬龍的巴黎街頭的女孩,以及在《冷雨盛夏》中靜立於人流穿梭的柏林街頭的她本人,以自身的靜止,來堅持自己在運動中的訴求。

* 原文刊於《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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