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最親的影子怎樣走路,直到走得太遙遠望不到──《只要你愛我》

近數年的情人節,我都會在個人網誌或 Facebook 介紹一部曾經感動過我,又或我覺得特別的愛情電影。第一年,我談過奇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傑作《情誡》(A Short Film About Love,1988),其後也談過荷里活經典《北非諜影》(Casablanca,1942),有一年寫過美國電影之父大衛格里弗斯(D.W. Griffith)的偉大默片《殘花淚》(Broken Blossoms,1919),後來也寫過韓國洪尚秀的趣味小品《女人是男人的未來》(Woman is the Future of Man,2004)。兩日前,我在《信報》的【電影講座】專欄也寫了一篇〈我們都是這樣愛過的 新舊青春愛情片概談〉,東拉西扯,略談過最近看過的新舊愛情片。其實,寫來寫去,情人節,畢竟只有一句話想說,今天這一篇,就讓我借用以下這個片名來表意吧︰《只要你愛我》(I Only Want You To Love Me

他(Peter)一直渴求著愛,同樣也怕失去愛。小時候,父母始終對他冰冰冷冷,不時施以體罰;長大後,他努力為父母付出,但即使辛勞地以巧手為他倆搭建了精緻小屋,父母也只是點點頭,轉瞬忘記。後來,他遇上了她(Erika),兩小口甜蜜成婚,決定搬到慕尼黑獨立成家,可是大城市生活指數高昂,兩人即陷入感情危機。他是地盤工人,只知不停加班工作,操勞自己多賺一分半毫;他不懂得表達情愛,只識透支借貸,買精美傢俱、奢麗珠寶以求嬌妻開心。兒子出生,生活就變得更加困難了,他本可回家求父母借錢還債,但他始終不願如此,他不想被父母看扁,連回家都要坐的士以示面子。妻子對他也漸漸不滿起來,對他不成熟的言行感到困惑、痛心。他不知道怎樣解決,只懂向妻子說萬事有他,他會處理好一切。可是,當他失去工作,前路迷惘,許下的諾言都誓將成空,這時他遇上某個長得很像他父親的男人,忽然情緒爆發,提起電話便往他後腦敲下去……

《只要你愛我》是德國電影大師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拍攝於 1976 年的電視影片。法斯賓達的作品我看得甚少,留意到這部作品,確是只因為其片名,雖然這不算是他最有名的幾部影片,卻是依然非常精彩,令人沉思。法斯賓達的電影,表面上多是苦痛癡情的故事,似乎近於荷里活式情節劇(melodrama)一路,但冰冷沉靜的氛圍,卻絲毫不煽情催淚,細看其敘事背景(包括居住的城市、人物的出身、眾人的價值觀等),即有一股內在的暗湧洶洶搞動,個人的感情,總掙不脫無形的牢籠與枷鎖,默默地、慢慢地撕碎劇中人與觀眾的心靈。

是的,「愛」是不由自主的,每個人表達愛的形式與對愛的看法,都受其潛意識影響,而其潛意識之形式,總離不開自己與他人的社會環境與人生經歷。如同法斯賓達本人的童年經驗與自我形象,Peter長相平凡,比之其他少年,他不特別出色,而他出色之處,卻也得不到父母認同,因此他不懂得愛自己,也不知道怎樣令人愛他。他是個「好人」,總為著其他人好(他對老人家很友善,對所愛的人更是全心全意;上司讚他有魄力,卻又笑他不得其法),但他其實又不了解別人真正的需要和感受,何況他也沒有這個能力(學歷差,又窮得要命),也沒有這份勇氣(其實他很害羞,也不善於言談);苦苦追求,卻不斷遭到拒絕。每一次失敗的痛,令他更加懼怕,但他執拗難變,於下一次沿用同樣的方法,只是力道加倍,然而這樣子反彈的力道只會更大,於是越難越愛,越愛越傷,終於到了再也承受不了的地步。缺乏父母之愛,得不到妻子信任,結果走上了瘋癲殺人之路。

《只要你愛我》雖然是電視作品,故事驟看簡單,但法斯賓達採用了相當精巧大膽的結構(與及尺度,片中有兩次男主角「露鳥」的鏡頭)──這部影片其實可分為三個層次︰一、成年 Peter 的掙扎故事;二、Peter 犯案後接受心理學家的訪問;三、Peter 對他各個人生階段的回憶。這三組故事互相穿插,時序並不直順,導演不以淡出淡入、夢境、口白之類明顯的方式表示,看起來略有點迷離之感,一如 Peter 的思緒,但也毫不紊亂,並不難明。法斯賓達這般讓 Peter 各階段的故事穿插來去,有時道出的是此事的因,有時暗示那是彼事之果,但我們也許不必看得太死,畢竟人生的選擇,總是沒有一定道理可言的。例如小時候 Peter 為了取悅父母,在鄰居花園偷摘鮮花回家,父母卻只指責他偷竊,不接受這份「禮物」,還用衣架鞭笞「教育」他;成年後,Peter 表達愛意的方法,依然是渴望送意中人禮物,有一幕講他到車站等待女友,他滿懷歡喜手執鮮花,火車到站,卻不見女友出現,原來女友坐的是前排的車卡。雖然女友收到鮮花大表高興,但他安排的心意,總不能在最適當的時空傳遞給人。這兩段「花的故事」,既是一個因果的對照(他小時候的遭遇影響到他對父母強烈而又不自知的愛與恨),也是人物性格自然的發展(他始終認為送禮就是愛),法斯賓達藉著「愛」,講出了「命運」不可控制而又苦透人心的(現代希臘神話式)悲劇。

法斯賓達嘗言︰「在德格拉斯薛克之後,愛情是一種最精良、最狡猾、也最有效的社會壓迫工具(After Douglas Sirk’s film, love seems to me even more to be the best, most sneaky and effective instrument of social oppression)。」德國電影大師德格拉斯薛克是法斯賓達的崇拜、學習對象(也是筆者最愛的導演之一),其荷里活作品,特別是他五十年代那一系列催淚情節劇,法斯賓達欣賞其表面通俗煽情而內裡暗藏深刻的社會評論的形式,在場面調度上也受到不少啟發。已故著名影評人羅渣伊拔(Roger Ebert)曾說德格拉斯薛克的華美淒麗的電影風格隱藏了幽深婉轉的主題信息,比英瑪褒曼的電影傑作更需精心閱讀(To appreciate a film like Written on the Wind probably takes more sophistication than to understand one of Ingmar Bergman’s masterpieces, because Bergman’s themes are visible and underlined, while with Sirk the style conceals the message[編譯︰要欣賞如《苦雨戀春風》般的影片,觀眾需要更精心,甚至比明白英瑪褒曼的傑作更精心才行,因為褒曼的主題明顯而突出,而薛克的風格則遮蔽了信息]),法斯賓達學習了他某些故事形式與視覺元素,如大紅大綠的服裝、牆紙、傢俱等(薛克曾說在自己的電影中“there is nothing there without an optical reason[編譯︰任何事件也有其視覺的理由]”),但他的場面調度可更微妙難讀。基於故事內容(基層男女、貼近生活)、製作條件(法斯賓達總是拍得很快,成本也不特別大),他的故事多發生在狹小居室,然而他的手法不拘一格(鏡頭長短不一,時常移動又愛用特寫)、變化多端(如以窗戶的方框封鎖人物空間、將人物半身置於牆壁之後說話等),拍得非常精彩(香港電視劇早已失去在居所內構圖與調度的能力),可是我們又很難說法斯賓達這一個鏡頭那一組走位象徵了甚麼意義,他的調度總是如此細膩,不容許機械式的拆解與閱讀。不過,正如談情說愛,誰能說這一招示愛那一款情話必能得人歡心?法斯賓達的電影「難看」,正在如此。

今天的香港人看《只要你愛我》,一定更有共鳴。為了工作,為了住屋,我們都多多少少變得像 Peter,喪失了對理想生活的確當追求。當愛情淪為可用金錢、數字換取的感情積分,戀愛就再無真情可言︰買不起樓的,就不用談婚論嫁了;想追求異性,先賺取第一桶金吧。沒錢即沒有愛,沒愛卻難苟活──親朋戚友看不起,人也易失去自信,法斯賓達因此說愛情是「社會壓迫工具」。影片中 Peter 為妻子買時尚服裝、珠寶金飾、精美傢俱與縫紉機,都是用分期付款,每一次店員都質疑他的付款能力,其面相冷淡得只似電子櫃員機,這就是愛情變成數字遊戲的社會演繹,無論置身其中抑或冷眼旁觀,都是如此冰凍抽離得令人坐立難安。法斯賓達有時候刻意在寫實沉靜的敘事加插誇張的表現形式,如跪下抱著對方雙腿痛哭(典型的荷里活式、電視劇式煽情手法),看似格格不入,但又順理成章──習慣了荒謬的生活,感情的表現方式也會不自覺荒謬起來吧。

我看《只要你愛我》,感情非常複雜。一方面,我的性格有點像 Peter,當然不是說我受過父母虐打不受父母鍾愛,更不是說我有殺人的潛在傾向,而是那種求愛不得、執拗愚鈍的內心世界,實在很有共鳴。余家貧,不拜金,但以我對情愛有限的認知與表達形式,確是只懂寫寫情信、買點小禮物,既不懂體貼呵護,也不懂幽默情話,是以一直以來都撞牆碰灰。另一方面,縱使內心抽搐難安,法斯賓達抑制的電影風格卻「不容許」我亂流淚宣洩,正如我常說因情事心傷欲哭,實際上我的冷漠性格總是哭不出淚來。可是,我又像 Peter,不時像小孩子般笑,對人也時而尷尬時而毛躁。我不懂表達我的情感,但自問有的是真情真意。只想你愛我,只要你愛我,I Only Want You To Love Me,我只希望你明白我……

* 本文原刊於作者網誌,承蒙作者允許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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