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決定了黃飛鴻是誰?──略談《黃飛鴻之英雄有夢》

坊間不少評論,都認為《黃飛鴻之英雄有夢》(下稱《英雄有夢》)之敗筆處在於片中之黃飛鴻新形象難以令人接受,映畫手民專欄「粗人館」亦有文章持相類意見,認為《英雄有夢》是「平衡時空裡的黃飛鴻」,是「借名作故仔、篡改黃飛鴻既定形象」。這種結果固然有可能是因為劇情編排、演員選角,或者拍攝方法所致,但既然不少都談到「形象」問題,大概從觀眾的接受視野來談起《英雄有夢》,是比較恰當的。

如果我們說《英雄有夢》的黃飛鴻是破格的,或者是唔似樣,那麼我便不禁追問下去,甚麼是黃飛鴻形象的正格?黃飛鴻應該似甚麼樣?蒲鋒〈黃飛鴻三人行〉、〈鴻飛那復計東西〉等文考證詳備,討論黃飛鴻形象的沿革,根據蒲鋒的考證,「黃飛鴻」──從歷實人物變成虛構角色──最早進入創作的世界,是朱愚齋於三十年代創作的連載小說《黃飛鴻別傳》。《別傳》中,黃飛鴻好勝好戰,也會嫖妓,是個流連於酒欄街市的市井英豪,故事中他的意義就在於不斷戰勝挑戰者。至於史實中的黃飛鴻,曾隨黑旗軍到台灣參戰,又的確曾於香港的口水坑殺人。如果就這個層面來說,《英雄有夢》的黃飛鴻就比關德興、成龍、李連杰飾演的,都更貼近黃飛鴻形象在時間軸較前端的原型。

但當然,當下的觀眾沒多少人看過《別傳》,我們認知中的黃飛鴻形象,大概是以下形象的綜合體:一、關德興之黃飛鴻,核心形象為嚴父、儒俠,愛說教,謙讓,義正辭嚴;二、李連杰之黃飛鴻,核心形象為民族英雄;三、有黃飛鴻便有牙擦蘇、鬼腳七、黃麒英、梁寬等配角拱衞其正印身份。當中尤以徐克的《黃飛鴻》堪稱黃飛鴻電影中叫好又叫座的高峰,蒲鋒分析認為,他把黃飛鴻一方面從儒俠、守禮,提昇到民族英雄拯救國民的高度,另一方面既保留了一眾徒弟,但作出轉化,革除了舊黃飛鴻專制家長的形象,毋寧說轉化後更像精神領袖式的前輩,和大家一起冒險闖關。

徐克《黃飛鴻》這座高峰也同時是港產片在回歸前的一座高峰,標誌着香港電影在類型片,甚至主體論述的一定高度。當中對於前途抉擇與個人身份、定位的表態和眼光,到今天也值得回顧。如果我們今天看《英雄有夢》,仍然自覺或不自覺地動用彼時的黃飛鴻來衡量此時的黃飛鴻,會不會代表了一種憧憬和追慕?算不算是我們期望有一種叫好又叫座的人物形象能夠在電影中建構或述說我們的主體性呢?

但我是不會用「陰魂不散」來形容這種情況的,誠如粗人館所言,改編歷史人物生平實在沒大不了。這更是香港電影經常出現的情況,例如葉偉信《葉問》中就有年歲、時代的調動更改,與事實不符,但與此同時,追認史實、考據爬梳,就從來不是香港普遍觀眾所用的評論機制。在此提出《英雄有夢》的觀眾接受問題,其實是想引起再深一步的思考,以黃飛鴻其人為例,歷史真有其人,到進入虛構的創作世界,歷民初小說、歷代電影、電視的不同演化,「黃飛鴻」這能指遊移於不同的場域,根本沒有哪一個形象有其作為根源的絕對正確性和合理性,觀賞者的接受與否,有肯定的比率是基於他們的文化背景提供了甚麼線索,而非破格不破格,即使最早期《別傳》的形象與情節也有不少是挪用自霍元甲故事。此一形象之誕生,往往是對另一形象的關涉/挪用/戲謔/融合。當我們作為觀眾,甚至是評論者的角度時,我們究竟是基於甚麼條件去評價和判斷某個電影角色(尤其是有歷史文化背景的角色)翻新和轉化是理想而恰如其份的呢?為甚麼葉偉信、王家衞的兩套關於葉問的電影可以各有詮釋?為甚麼我們接受周星馳兩集《西遊記》對孫悟空的重新解讀?甚至於港產片中大量對關公的正用、反用。這些問題都值得深思。

回到《英雄有夢》,雖然我不大認同以既定形象作為考量點,但我也認同該片是不成功的,而我嘗試的是以類型片的角度來解釋。

以黃飛鴻掛帥,就分類來說,當然是功夫片,但《英雄有夢》的故事講述黃飛鴻做無間道,對黑幫大佬假意投誠,實際是裡應外合將之打跨,這根本就是黑幫片(當然片中也牽涉到幫會間與幫會內的利益衝突)。功夫與黑幫,同樣動用武力,同樣需要江湖(甚至有可能是同一個江湖!),就此而言,並無不妥。但實際上,功夫片鋤強扶弱,主角打倒奸角或惡勢力,當中的「義」,是一條黑白分明的公式類型;黑幫片的「義」,是「義氣」、「江湖道義」,其引人入勝之處,正是一群邊緣人在沒有明天的生活中,醉生夢死、爭朝夕英雄的浪漫故事,這類電影的本質就是正邪同體,黑白不分明。《英雄有夢》在處理上無法調和兩種類型電影對相同稱謂──「義」──價值觀的衝突,最明顯反映在黃飛鴻作為一個行動的主體,他的行為應該是要處理以上提及的衝突與不協調,但他為求扳下黑幫而使出的種種謀略(甚至可稱為詭計)的手法,以及大量以最終目標為指導原則的以殺止殺,卻使到他除了好打得,還是好打得,他幾乎是以客觀能力(計謀、武力)去處理所有關於「義」的衝突。

對於這個盲點,導演不是沒有發覺,但片中的處理實在單薄而強差人意。片中黃飛鴻與雷公的最終大戰前,雷公質問黃飛鴻,黃飛鴻的回應是:黃飛鴻欠雷公的是義氣,下輩子還;雷公欠眾人的是大義,要今天清還。義氣與大義之別,在片中固然缺乏輔排,更重要的是,為甚麼義氣就可以下輩子還呢?如果雷公對黃飛鴻的恩義是毫無質量,黃飛鴻大可一口否定,但片中黃飛鴻與雷公又似乎的確建立出恩仇同途的曖昧關係,最這明顯莫過於兩人出生入死於北海幫的復仇戰中。

《英雄有夢》中的黃飛鴻始終非常道義,一個典型的功夫電影主角正牌形象,要負責演繹黑幫電影的正邪同體,卻又不經處理,敗筆正在於此。導演在制作特輯反複強調「有夢」,我想說的是,沒有經過叩問反芻的夢,通常都不堪敲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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