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和園的出路

無論自由相愛與否,人人死而平等,希望死亡不是你的終結,

憧憬光明,你就不會懼怕黑暗。

幾年前看了婁燁的電影《頤和園》,異常感動──不僅僅是其畫面、音樂與結構上掌握的詩意是所有藝術創作者都嚮往的一種境界,片中還有一種打動人心、流動而深沉的東西,這種抽象的感知,不是具體的形象聲影可以輕易表答完全的,而我覺得《頤和園》精巧地把它表現出來了。

《頤和園》從青春演到壯年,時間軸從六四天安門、柏林圍牆倒塌、蘇聯解體、東歐民主化一路鋪陳到二十一世紀初,背景跨越中國海內外、城鄉、校園與職場,交叉比對,節奏鮮明。

以時代劇變烘托個人情感與精神的變異,一點失衡就會變成敲鑼打鼓的政治片,或自溺型的傳記片,但是這部戲重重提起、輕輕放下,雖然充滿了掙扎和自我批判,但是從頭到尾沒有揚起任何一根手指頭,怒指任何歷史和情感發生的不是,面對各式各樣的波瀾、沒有結果的爆裂與刺探,它都預留了思辯的空間。

因為這部戲涉及敏感的六四,所以不免引起人對它投以過多的政治聯想[這個聯想也成功讓它被列為禁片],但是我寧可相信導演的野心更大,它最終的目標不會只是想討論國族命運、偷渡政治批判,我認為他的格局更寬一點,他想要討論的是一種普世性的掙扎,這種掙扎來自於一種無解,就像余虹所形容的愛情:「根本不存在出路」,我覺得《頤和園》想討論的命題,比較接近理想、奉獻、失落與真情等形而上的概念,更類似於哲學性的答辯,因而是超越時空、凌駕一切之上的,它要你看到片中那些分分合合、肉體、鬥爭、死亡,如果以超越時空的架構去看,有多麼無可避免,卻又多麼的虛無。

這部戲讓我想到 Bertolucci執導的The Dreamers,可能因為那部片也有牽涉到學運的時代背景、大量的性與情感糾葛。但是我更喜歡頤和園一點,可能是它跨時代,無論是情感和哲學意涵都更豐厚些,讓人覺得更透徹,而不只是青春的莽撞懵懂與迷惑。

關於青春,《頤和園》並不是無話可說。片子一開場不多久便響起羅大佑的〈青春舞曲〉:「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熾烈的、奔往大城的青春響起了序曲,電影便從這裡開始,但是也已經預告了「一去不回來」的悵然,雖然它表現得如此委婉。有稜有角的余虹一開始就澎湃地記錄自己的心境:「如果不是在一種理想中來考查我的生活,那麼生活的平庸將使我痛苦不堪。」她說,她只想要「生活得強烈一些」,所以她用各種「強烈」的方式去試探一切可及的限度,也因為這個概念,片中她躺在乾涸的冬季游泳池「深水區」與「淺水區」交界處痛苦蜷曲的畫面也變得特別生動,儘管我也覺得這是片中最與寫實脫節的場景,但是因為這部戲的意象,這一小段非寫實的象徵鏡頭,也是成立的。

我們從余虹美麗暴衝的青春,一直看到她無所為而為的壯年,好像一條長長的煞車線,目睹了她那種「有打火機,卻打不著」的疲倦。她去愛,輾轉明白了愛與擁有是不一樣的,她去夢,但又敗在「欲望受到侵蝕,理想定要受阻」,這一切都指向一個虛無的現實:人永遠都是一無所有的,人不屬於什麼,也不擁有什麼,這是一個接近佛學的思想,它不見得是消極,只是瞭然罷了。這樣的徹悟,就如同片尾那一個錯身,男子短暫望窗外一瞥,一下收起眼神,直直往前開去,頭也不回。

片子裡的北京柳絮很美,郝蕾也很美,這片中美麗的景太多,就連哀愁也是。聽到片中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的時候心裡面震了一下,我想到竇唯已經不再搖滾,開始寫些描述虛空禪學的歌。

片子裡面說:「戰爭中你流盡鮮血,和平中你寸步難行。」我想,只有超脫現實的綑綁,領悟到精神的自由,才能夠在這個充滿戰爭與和平的世界全身而退,甚而健步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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