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轉生──《妖夜迴廊》遊移於異質空間的主體性

《妖夜迴廊》改編、鋪敘自李志超短篇小說〈夜迴廊〉,李志超稱〈夜迴廊〉是「後殖民心理恐怖小說」,改成電影以後,人物設定,以至情節安排,都不難作後殖民式的對號入座,例如片中主角袁森(吳彥祖飾)的背景,他成長期間遭寄宿學校的保守天主教會神父陳校長(高雄飾)狎玩,又失意於家庭、同性之情,結果負笈倫敦,成為藝術界的年青新貴,可是接到弟弟袁洪(吳彥祖分飾)死訊回港後,發現多年來供養自己留學海外的,正是陳校長。這種回溯今日自身成就,源於當日佔有、凌辱自己之偽善勢力,對應港─英的被殖與殖民,已經明目張膽得越過政治隱喻,是一種「政治明喻」。

就此看來,以後殖民理論的格局,對應片中各角色所代表的文化或族群,分析片中如何展現被殖者的原質失真、陷入殖民與再殖民勢力之間的拉扯,似乎是一種恰如其份的論述套路。但是,這裡並不打算沿用這種路數作評論框架,一來電影上映時(2003)已有不少評論以相類角度提示、切入,茲不贅述,而更重要的是,適逢香港獨立電影節再放映《妖夜迴廊》,在今日2014-2015,這政治環境嚴峻的時刻重讀《妖夜迴廊》,如果仍然以傳統或本格套路的後殖民理論分析,這無異將「香港」仍然放置在被殖民者的位置上看待(雖然在當下2014-2015香港在現實政治上,所面對的,是比之前更暴烈的「再殖民」,但評論,以至創作之其中一面向便是開創意義,以及論述的出路,在正視原有歷史脈絡的前提下,嘗試提出種種可能──哪怕與現實時空或有落差),即便陷入了一種無法將香港從被殖民身份中解放出來,從而再建立香港主體性的困局。

後殖以外,全球化的空間想像

回到《妖夜迴廊》,如果要從後殖民的殖民者(或再殖陰霾)中出走,我們的視點就不會──也不可──再只立足於殖民者─被殖者─再殖者,我們將從這條由「點」連結的「線」,過渡至全球化的空間想像的「面」。是的,你沒有聽錯,我要說的是全球化。也許你會質疑,全片也是香港取景,何來全球化?當然,現代化底下的全球化,因著科技發達,我們有了探險、移居或者是旅行等地景式觀照,而這些都是本片所無的,但全球化真正的核心,是在於超越時間與空間的間隔(而往往更著眼於空間),指向一種全球壓縮但同時聯繫繁密的感覺,物質流與資訊流快速流轉,各地的文化相互地影響、連結、穿透。全球化的細節雖有斟酌空間,但這種描述基本上是評論家的共識。

《妖夜迴廊》的整個敘事,其實是包攬在一個全球化的框架底下。片中一開首袁森正是在倫敦的攝影展主理開幕前,收到弟袁洪傷重的消息,然後在攝影展突然放棄原本的講辭,轉而談及弟弟,如果就接收者的角度而言,這難道還不是全球化嗎?當然,如果單憑這一兩幕戲,我是不會將之稱作全球化的框架,框架之所以成立,除了起點,起碼還要內容和終點。

在《妖夜迴廊》中,倫敦雖在景觀上缺席,但在對白中卻未有離場,而意象是護照。片中幾乎每當袁森面對家庭的衝突和困局,消解的出口往往都是「回英國」,而值得留意的是,電影中段前,當袁森尚且未被逼迫得崩潰之前,出自他口中的「回英國」基本上是輕可而簡單的,當中又以他回港後在家中首次重遇陳校長的一場衝突中作例子,袁森不滿母親(惠英紅飾)相信陳校長,拋下「下星期我就返英國」,彷彿香港─英國只一步之遙,回英國就好像出九龍一樣容易。其後,回去英國、留與不留,隨著陸思凡(谷峰飾)、陳秀冰(蔣怡飾)的出現而變糾結與不那麼確定,但袁森始終認為,有護照,就可以離開,這是貫徹全片的信念,也是我們當下因著科技發達,全球變得咫尺之遙下的共同信念。而框架構成的最重點,則在於電影結局,陸思凡的畫外音叫袁森從頭到尾想清楚事情是怎樣發生,袁森的回應是:「我記得,那天我攝影展開幕。在倫敦,上個星期四。」畫面上甚至就與起初袁森在倫敦收到母親電話一樣,而同時這兩句對白在片中不止一次出現。這種處埋就將整套敘事在時間上壓縮,每當要思考追究下去,就要重新回到原點,無法展開,在空間上則拉回倫敦,將香港與視覺上缺席的倫敦緊密地聯繫起來,肯定其作為其中一個聯繫的重要性。

夜房間、夜迴廊──異質的空間

全球化視點之所以在此時此刻有其價值,其價值在於我們不用再附著於殖民者的尾巴,在全球化的脈絡中,香港以及香港電影可以有更寬廣的場域作出回應和互動,而且全球化所呈現的景觀,並非同質,往往是各種異質性體現的異軍突起。《妖夜迴廊》中的香港,固然有大都市的形象,但其核心、其最「妖」之處,在於李志超把其歌德式美學與香港形象結合,建構出一處處新的「異質空間」去演示香港的故事。「異質空間」的概念出自福柯,簡而言之,即指出即使城市空間在現實上呈單一狀態、單一的實際地點,但就其社會文化功能而言,大量不同文化的元素匯集其中,彼此呈交雜以至於衝突的狀態,時間觀與空間觀在「異質空間」中都展現出與現實生活不同的可能性,最常舉的例子便是博物館、主題樂園。

《妖夜迴廊》的主要場景都可以用「異質空間」的概念去切入分析。片中最主要的異質空間場景有二:一、香港家中(尤其指向夜房間);二、圖書館(即夜迴廊)。

電影第一個關於家中的鏡頭,是袁森回港,母親去了弟弟的喪禮,應門的是後父阿星。片中第一個關於家居的描述,是滿布十字架、聖像的客廳,這空間既是聖壇,也是弟弟袁洪的祭壇。片中之所謂聖,所謂宗教,其實邪到不得了,宗教是代表保守,但同時肉慾的殖民權力,而袁森正因為到教會學校寄宿,才會遇上同性情人史雲生,而史雲生卻只當袁森是他與陳校長討價還價的工具。空間固然之有虛有實,有過去有現在,重要的是,表面上這客廳一隅是屬於形上的(宗教、死後)靜態空間,但卻寄放在肉慾氣息與痛苦回憶不住糾纏的現實,不斷的進擊袁森。

一屋之內,弟弟袁洪的房間也是一個重要的「異質空間」,袁洪與袁森在演繹安排上,是一體(吳彥祖分飾)兩臉的孿生兄弟,而袁洪在港時則偷用了哥哥的身份,進入另一個異質空間──圖書館;房間一壁之隔,是母親的房間,片中直接指向於母親與阿星──類近猩猩形象的南亞外藉後父──的忘情做愛;更值得留意的是,電影中段,袁森街角碰見史雲生,晚上即在房間內,其時母親在隔壁與阿星做愛,袁森一邊以史雲生的海報自慰,一邊聽著史雲生電台節目中關於畫中女子的奇情(而恰巧該故事又與後來的陳秀冰成一對照)。當然在後續的劇情中,我們還得知陳校長狎玩袁森的影帶、袁森一直以為存在的護照,也是放置在房間,雖然「房間」這一場景傾向私密,但基本上這是片中空間中吸納最多話語、呈現最多異質性的場景。

電影中的圖書館,有這種設定背景:原本屬於一英國鴉片商人,他以佯裝運畫而走私致富,圖書館在九七前十分風光,經常有人開派對。圖書館,本來就與博物館十分接近,是異質空間的標準例子,圖書館收納大量不同時間線上的刊物,我們在圖書館這空間之內,透過閱讀,便可以在各年代、各意識形態的場域中遊移。片中的圖書館除了以上指向,在外形設計上,它雖客觀座落香港,但卻更多地表現了古堡,甚至神殿的印象。袁森在圖中館固然遇上了人、魔之間的陸思凡、陳秀冰,也曾一度誤認圖書館為另一個精神上的家,以及陸思凡有一種「類父親」的好形象,但最重要的,是圖書館中包藏了陳秀冰的房間(又是房間!),她的房間並非一般閨房,最起碼在片中,陳秀冰於此逼姦了袁森借種,而牆上的畫(Fuseli的Nightmare)正是貫徹全片的意象。陸思凡說陳秀冰就在畫中,接著在一片糾纏之中,槍聲以及袁森之呼喊同時響起,時間又拉回各個不同時點,彷彿袁氏兄弟生命的終結,也與圖書館以及其中包藏的畫中妖域直接相關,如果我們說袁洪(還是袁森?)伏屍的森林是死亡的實際地點,那麼圖書館便是命運的終點,因為命運已經在此結終。

無限轉生的主體性

但是結終,不同於揭盅。雖然電影的結局中一群觀賞Nightmare的觀眾幾乎呈現一種待宰羔羊的無知,而同時伏屍森林指向死亡、圖書館指向命運在電影中無法充份展開,但是,如果我們認同論者所言,說香港電影的主體性是一種擅長暗渡陳倉、靈活多變沒有固定內容的主體性的話,那麼《妖夜迴廊》正正是透過遊移於全球化底下的異質空間以建立其主體性。電影中袁森無法在家居、任何房間、圖書館、夜迴廊,甚至公眾電話亭找到精神上出口和依歸,呈現的絕對是一種後現代常見的、異質、遊移,無法定義或者是不停變換定義的主體,夾在昔日舊殖民者的陰影,以及再殖民的殺雞取卵,似乎無法反抗,但不要忘記的是,直至電影結終,新舊的殖民勢力也無法完全把袁森──我們的主體──收納到他們各自的大論述之中,袁森固然見證著陳校長之死,甚至還親手殺愛,把昔日寄宿陰霾下唯一一點同性之愛親手轟死;面對陳秀冰,袁森始於也沒有承認對她有愛,甚至最後以同歸於盡作為對她的回應,當然就更不用說陸思凡了。而伏屍森林與遠在倫敦的吳彥祖,究竟誰是袁森?誰是袁洪?我倒認為誰生誰死無法落實坐定,但兩地一體,同時一體兩臉(一體兩面)的遊移身份,卻引出一種自空間想像而來的出路和主體性:我們在各種異質空間之中經歷生死愛慾,以遊移無所坐定的身份自全球化的空間想像中無限轉生,此地之伏屍森林無法離開,正是另一面遠在另一個地點重新再來。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