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的一道光芒──為何“My Man”不應被譯作「養慾之恩」?

看畢「養慾之恩」時,雖感興奮,但總有份說不出的違和感湧在心頭。思前想後了一番,便慢慢地意識到那份違和感的源頭:為何在那剛剛好的、一凹一凸的完美戀父戀母封閉系統中,會出現了一道裂縫(rupture)?在這完美的封閉系統中,兩人理應不顧世上其他異性,彼此便是彼此世界的全部;可是,在電影末段,花打破了這完美封閉系統,外出覓食,我稱這個突破點為裂縫。有人說,裂縫是因淳悟殺了人而出現,但問題是,殺了人又有何干?花當年也殺了大鹽叔,但裂縫為何沒有出現?

要為這違和的裂縫尋找答案,筆者嘗試回顧淳悟的前半生,不難發現淳悟有著解不開的戀母情結。其中一個最可怕卻又很可能發生的解讀是,淳悟強姦了母親而令其懷孕,並於孕後才殺死她,那花便是兩人的女兒了。當然,我們可以不理會以上假設。縱使電影沒有交待清楚細節,不肯定淳悟有多可能跟母親搞在一起,但我們也不難留意到淳悟對著花會喊「媽媽」,以及因瘋狂戀母而「弒母」。從精神分析角度來說,一般有高度戀母意向的人皆因兒時沒有父親「陽具」(phallus)的介入,而導致「閹割」(castration)失敗所致。「陽具」有具體與抽象的意涵,它可以只是一個符號,簡單來說就是權力作為「大他者」(Other)的象徵。而所謂的「閹割」階段,就是擁有「陽具」者告訴「兒子」:「你沒有陽具,你擁有不了母親,母親只有我才能佔有,因為我擁有陽具。」若「陽具」被理解成權力、威望等等,那就合理地解釋為何小朋友在長大過程中必會渴望得到好成績(即威望)來換取父母(即母親)的認同(佔有)。那麼,有被「閹割」才是符合社會規範,反之那小孩應該是很自我中心,因為缺少了被「閹割」的過程,是讓他產生「誤認」的因由,而這「誤認」就是令他誤以為自己有如王一般地擁有著「母親」、擁有所有,他的世界是封閉的!

悟不可逆轉的戀母命運

淳悟生於單親家庭,缺乏「陽具」持有者的介入,他的家庭本身就有先天缺憾,他的世界是近乎封閉的,但這並非等於沒救,前題是他未能真正地擁有母親,亦即犯了亂倫或強姦了母親。戲中有兩個因素決定這「擁有母親」成真,一就是淳悟真的搞過他母親,那他應該在領養花之前已經沒救(我認為這較合理,因這可解釋為何他所謂的道德底線為何這般脆弱,以及從不回那島上);二就是淳悟搞上花的那刻,而重點是在花的身份,因為花是親生女,擁有著相同的血脈(這也是花經常強調的;此外,兩人做愛那幕出現的滴血除了預言「死亡」將至,也暗喻了「血脈相連」),實實在在地帶著那「母親」的意涵。要勉強地攻破這封閉世界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母親」的「死去」!因此,喪失母親的淳悟尚可過點正常人的生活,雖有不滿足,但仍可跟小町相處了好幾個年頭。那麼,花的出現,對淳悟來說絕對是災難,她只會令淳悟重回並沉淪於那封閉自足的世界,永遠不能被拯救出來,除非花也「死去」。可是,花是不會「死去」,且如幽靈般纏繞下去,如此一來淳悟便再沒機會逃離封閉的戀母國度。

前後對照的幾組鏡頭

在解構花的世界之前,筆者必須指出導演熊切和嘉甚有心思的幾組鏡頭(經向讀過小說的朋友證實,熊切故意不跟從小說的鋪排),它們以不同形態地反覆出現在戲中:一,花在冰海之中——與大鹽叔爭論那段,對照著片頭爬上岸那段;二,花站岸看海——這組鏡以不同情境、季節反覆出現,如電影初期花看海時遇到小町,喁喁道著大海吞噬之論,對照後來在冰雪中看海時遇上大鹽叔等情節;三,花從車內看著外面,車的玻璃反映著街境——兒時的花坐淳悟車那段,對照著成熟的花與準男友坐的士回家那段;這組甚有味道的鏡頭展現著熊切的心思細密,是解讀上述裂縫的關鍵之一;四,花於雪地上迎接剛下巴士的淳悟(這也是小說以外的舖排)——這段是筆者認為整套電影拍得最優美、最淒然、最有意思,且最具意義的一組鏡頭。花於晴天雪地上與大鹽叔閒聊,及後巴士靠站停下,花喊了一句「淳悟回來了」,大鹽叔問她「何以得知」,花便答道「淳悟是雪地上的一道光芒」,之後大鹽叔離開,淳悟沿著斜路步上山坡會合了花,花環顧發現四周無人後便吻了淳悟。而這組鏡頭乃戲中唯一一組會通過回憶之類的概念原裝重用的鏡頭,內裡反映著花早年的封閉世界之餘,並隱含了能解釋上述裂縫的答案,更呼應和對照著片末準男友送花回家的那段,花在漆黑的小巷中下的士,沿斜路匍匐地步向家門,淳悟站著等候,接住她並頹然地說「我就知你回來」。一經比較,「晴空下的雪地」對應「漆黑的小巷」,「下巴士、容光煥發的淳悟」對應「下的士、爛醉疲累的花」,彼此皆沿斜路步向家門,卻出現如此大反差的視覺對比,展示著彼此權力置換的今非昔比,為那裂縫提供了答案的線索。

花的戀父與(被)佔有慾

在精神分析中,男女的性別定性取決於如何被建構就「陽具」的理解——男性會不斷奪取「陽具」如權力,從而掌握「陽具」(真正的性器,或是符號,或是權力)來獲取女性歡心,同時女性因缺乏「陽具」而想被「陽具」擁有,並嘗試將最符合心意的「陽具」持有者納入裙下。不知為何,花本身已很討厭「母親」(有一幕是兒時的花踢了一下不知是生母還是養母的屍體),而在災難中喪失家人的花,失去了寵愛,即那能擁抱她的「陽具」持有者,她便變得病態地追尋新的「陽具」持有者。恰巧淳悟出現,又讓花發現了那才是生父,花要化為「母親」慾望便頓時被勾出並強化起來,並嘗試去用盡方法,被昔日「母親」失去的那「陽具」(亦即淳悟)擁有!「我來成為媽媽吧」成了花的格言,當兒時的花坐在淳悟車內時,兩人雙手手指緊扣,口裡吟著要成為對方的物,花被佔有的慾望無限擴張,並因血脈關係,令花更深信只有自己才能真正取代「母親」位置,與「父親」結合。與戀母狀況相似,一旦戀父的花真正地擁有父親,亦即犯了亂倫,就會陷入那自以為是的封閉自足國度,除非淳悟「死去」,否則花只能永遠沉淪下去。接著下來,小町、大鹽叔等障礙先後被逐一剷除。在「淳悟是雪地上的一道光芒」一句中,「光芒」指涉著「陽具」,「步行上山坡」指涉著「勃起」,暗喻強大的威望與吸引力,而在日光下的雪地,那道「光芒」何奇燦爛!這就是筆者為何如此欣賞這一幕的原因。當花完全被這道「光芒」佔有時,倆人便構成一個剛剛好的、一凹一凸的完美戀父戀母封閉系統!

裂縫如何出現?

明明那就是個一凹一凸的完美戀父戀母封閉系統,最後為何會被瓦解?朋友們都認為裂縫出現於淳悟暴走的那刻,亦即血腥地鎮壓了警察同鄉的那幕。但奇怪的是,殺人對這兩父女已是家常便飯,為何這暴走能當上一個轉捩點?可能的答案是,淳悟殺母親,以至花殺大鹽叔,都未曾淌血,這次卻有不同,血花四濺。然而,違和感尤在,因為縱使這血腥鎮壓嚇怕了淳悟,也未至於會令這系統瓦解吧?!

非也!正因這突如其來的血腥鎮壓,淳悟心生恐懼。在那瞬間,「陽具」的「光芒」熄滅了。熊切巧妙地加插了一幕煙火,暗喻倆人的關係曇花將逝的同時,也暗喻著舊的淳悟如煙火「死去」,新的卻並無復來。淳悟要心安,就只能倚仗在「母親」(即花)的懷中被呵護,這對於花來說,無疑是超出其能力和慾望的承受限度。更殘酷的是,搬到東京後,淳悟本身已淪落至要駕的士為生,甚至朝不保夕,而血腥鎮壓後,無論是藏屍需要或者各種的心理障礙,都迫使淳悟最後只能宅在家中。如此一來,「陽具」一去不返。花唯有放棄學業,出外打工,成了家中那半死不生的經濟支柱。原有的「陽具」死去,權力置換,新的「陽具」座標被迫勉強地轉移到花的身上,但花真的能當上「陽具」持有者嗎?亦不!多年被建構作女性的花根本無能力握緊「陽具」,她是暗淡無光的;「漆黑的小巷」、「爛醉疲累的花」皆指涉著這無「光芒」的花。因此,花在不知不覺間厭惡了淳悟,放棄原有的封閉世界,一方面緬懷過去(那幕「花於雪地上迎接剛下巴士的淳悟」是唯一不斷反覆重現的片段),另一方面踏出新的一步,嘗試去吸引新的「陽具」持有者,從而重奪她所渴望的「光芒」。從花與準男友坐的士回家那幕便能留意到,準男友是這「光芒」的替代品,同樣是「車窗倒影」的效果,諷刺著淳悟的「光芒」此情不再,司機非淳悟不在話下,淳悟甚至連駕的士的份兒也沒有(可記得淳悟不能再駕的士?)!如此的反差反映著花的無奈與失望,註定倆人關係到此為止。

「養慾之恩」譯法豈能傳神?

電影末段較重口味的一段離不開淳悟對準男友的挑釁,硬要舔準男友乳頭,又要啜他手指,當中無非欲宣示主權,也想證明只有自己才能滿足花。可是,當淳悟的「陽具」「光芒」熄滅之時,剩下的根本只有肉體上的陽具。一切的挑釁只是淳悟的無力感與垂死掙扎。對於花來說,那肉體上的陽具根本不夠滿足她,甚至不能填肚,而當她明白到淳悟那精神上的「陽具」已回不來了之時,只好外出尋覓、勾引。最後一幕的未婚夫是聰明也好,愚蠢也好,床上功夫高超或拙劣也好,皆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有「陽具」效應的財富、聲望、權力。未婚夫肯定是枚替代品,花愛的、想被佔有的,依然是淳悟,但那是昔日「雪地上的光芒」的淳悟,而非最後那殘破不堪的臭皮囊。然而,無論是肉慾的還是懷舊的考量,淳悟始終是淳悟,總不能輕易放生;花不能完全跳出昔日的情懷或情義結,「被完滿佔有」的夢不再,也想留戀形式,花最終對的淳悟挑釁正是如此,所以戲名叫「我的男人」(My Man)才能畫龍點睛!這裡的「我的」已超越指涉和形容的功能,那是一段從屬關係的說明——那段佔有與被佔有的不倫從屬關係,終生也逃不開、脫不掉。如此一來,「養慾之恩」這樣靠廣東話「食字」的譯名,除了能發揮marketing的功用以外,又豈能傳神地表現那糾結複雜的戀父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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