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甦醒》:睡了就好

「睡了就好。」我那時說。

其實跟電影無關,只是更早以前跟朋友的一次閒談。不外乎是對工作的抱怨,對所謂理想的懷念,對現狀的不滿足。
「穩穩定定,個個月袋份糧,衣食無憂,仲想點?」是的,身邊的同事似乎都滿足愉快,我還憑甚麼鬱悶?
「因為他們都已不知不覺睡着,不會醒了。我們可不要太快睡。」
「可以的話,睡了就好。」

醒來,還是沉睡,這是一個問題。

國王的兩座城堡

「我試著去了解人們的靈魂。」導演錫蘭這樣說。許多人認為電影反映階層之間的剝削、矛盾,而我只想向內求索,尋找為甚麼冬眠、如何冬眠,正如The Telegraph的評論,《冬日甦醒》是“a mighty tale of what becomes of a man when his heart goes into hibernation”(編按︰《冬日甦醒》強而有力,訴說心已冬眠的人到底是怎樣的)。

甚麼是心靈的冬眠?答案太多。劇情介紹說「直至車窗遭到窮小孩打破,Aydın(編按︰男主角,旅館老闆)的真面目自此被揭開」,彷彿那一刻就是轉捩點,要麼是他的真面目就此「甦醒」,要麼是他的良心就此「冬眠」,因而變得冷血涼薄。

然而,我的感覺是,車窗事件也許不那麼重要,只是碰巧截取到的一個片段。因為主人公在更早更早以前,已經沉沉睡了,並且一直如此。「冬眠」也不必牽涉良心的蒙蔽、人性的醜惡、對他人的傷害,而可能只是閉上雙眼,沉入自己的美夢之中。

領土雖小,但我是這裏的國王。Aydın曾經這樣說。
當時他所指的領土,是當地報章上小小的一個空格。
但其實,他的領土是這個小鎮,洞穴旅館就是他的城堡。這座城堡,是他的財富和權力。
更重要的是他的第二座城堡:獨立的小書房。這座城堡,是他理想的自我形象。他不只是一個地主,在他心目中,他應是富有學識、智慧、才華、道德,這把他與那些鄉巴佬區分開來,高高在上,近乎完美。

也許亦可以說,兩座城堡,一座是真實的建築物,一座是心中的。

然而,這堡壘不堪一撃,只是虛構的、夢中的城堡,供他躲在深處沉睡,而不必睜開眼,看見自己獨立於茫茫荒野之中。

領土守衛戰

甚至Aydın自己是知道的。他不過是一個沒甚成就的退休演員,靠祖蔭過着優渥的生活,不事生產,亦不是甚麼善心人。但他不敢改變,又不願接受,因此閉上眼,走進他心中的城堡。說穿了,就是連自己也騙過的自我滿足。正如妹妹所言,“in order not to suffer, you prefer to fool yourself”(編按︰為了不受苦,你不過自己欺騙自己)。

一位國王,必然全力捍衛他的領地,尤其當他的領地已處處破綻。
當住客問及旅館網頁上的馬,他便要帶回來一匹馬,因為他的城堡不容質詢。當妻子擅自在他的城堡中宴客,他感到入侵的威脅。以至於妻子投入他「不知情」的活動,他亦因此畏懼,急忙重建控制權,因為那是城堡中他的美麗皇后。

使他更歇斯底里的,是維繫他的第二座城堡,他的自我形象。如此拼命,卻只暴露「欲蓋彌彰」的醜態。
他必須通過劃出清晰的疆界,才可以令自己相信:我是與別不同的。因此,他必須處處挑出他人的毛病,作為城堡的護城河;他必須抓緊他「高尚」的證據,作為城牆的基石。他批評妻子的天真,只為藉此感到自己能幹而世故。他嘲笑Hamdi作為宗教領袖的骯髒不堪,只因要向證明自己的優越和教養。他批判窮人大多都是不願工作的寄生蟲,來令自己忘記他的「家業」亦不過是父親的遺留,連旅館的工作都未有「親力親為」。他強調自己童年的苦日子,藉以拔掉頭上「不知世間疾苦的富二代」的標籤。他要找來妻子、老友,在「盛情難卻」下朗讀「仰慕者」的信,只是為了向他們證實自己備受尊重。他時時刻刻保持警戒,抵禦入侵,唯恐他人看破城堡的虛實,甚至只是跟旅館住客閒聊,當「冒險者」提及自己的不羈放縱愛自由,他都要慌忙挖出遊歷歐洲的陳年往事,證明自己的冒險精神並不輸蝕。

我並不認為他對打破車窗的孩子苦苦相迫,因為根據他的「形象」,根本不會把事情放在心上,不會與欠教養的下民計較。但「真實」的他又不能寬宏大量得毫不在意,於是他的得力手下就成為諉過的最佳人選。他既能如常收租獲利,但每次談及欠租、賠款,他就推說由手下負責,他全不知情,這樣就聰明地違護了心中「高尚、不插手俗務」的自我形象。

光是守住領地,已經筋疲力盡。如此恐懼,他又怎敢踏出領地一步。妹妹問,何以不在大報寫專欄?住客「冒險者」談到出書,Aydın馬上也要搬出可以砸死人的《土耳奇戲劇史》,可惜,還未動筆。何以遲遲不動筆?不是不想,是不敢。萬一舉步向前卻摔倒,萬一大報上不受歡迎,萬一《土耳奇戲劇史》反應不理想,「失敗」的招牌太真實而沉重,足以壓挎他自欺欺人的「成功」幻影,足以把他從睡夢中硬扯出來,他又如何輸得起?

他說,“idolizing a man, and then being mad at him because he is not a god. Do you think that’s fair?”(編按︰把一個人視為偶像,然後因他不是神而惱怒他,你說這樣公平嗎?)但其實把自己神化的是他,因此落差而崩潰的,也是他。

人人都是國王

Aydın不是一個壞人,只是一個普通人。
畢竟當「理想中的自己」與「真實中的自己」出現落差,多少人寧願建一座城堡,當一個睡公主。至少睡公主比較美麗。
而當領土之間出現碰撞,人為了守衛城堡,只好上陣殺敵。許多人認為,戲中的對白是一場場對哲理、人性、愛情的深刻討論。我卻只見他們惱羞成怒的自說自話,雖是對話,卻不是溝通。

妹妹常以旁觀者清的姿態,批評Aydın和Nihal(編按︰Aydın的妻子)的行為,她相信自己睿智,善於思考,看破表象,能自我反省。她後悔與丈夫分離,渴望重修舊好,但這有違她的「自我形象」,於是找來兩個符合「形象」的堂皇藉口來自欺:她能承認自己的責任,以及對「不抵抗邪惡」的實現。她進一步希望得到Nihal的認同,從而鞏固念頭,可惜Nihal只潑她一臉冷水。她因被說穿而無法繼續自欺,唯有攻擊Nihal,指出她性格上的缺憾,由此說服自己「她的話不用理會」。然而從她的破口大罵中已聽出來,她不願面對,自己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失婚婦人。

Nihal亦然,而她的城堡卻只有陷落。她希望她是一個有抱負的人,能幫助別人,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希一番作為。然而事實上她只是一個依賴丈夫生活的女人,慣於安逸,甚至當到訪Hamdi貧困簡陋的家時只肯待在門邊。因此她為自己築起「籌款活動」的美夢,從而獲得「投身慈善」的自我滿足,哪怕這些慈善家似乎只沉醉於盛宴美酒。但Aydın卻指出活動的問題,戳破她的夢,她只好將不能實現「理想中的自我」的責任歸咎於丈夫的控制,誰知Aydın竟允許她離開,她無法再推卸責任便轉而攻擊Aydın的為人。她亦試圖以接濟Hamdi一家來重新確立「自我形象」,卻遭Ismail(編按︰Hamdi的哥哥,欠Aydın租的居民)激烈的拒絕,「城堡」至此倒塌,換來Nihal的崩潰。

甚至Ismail自身,因「有骨氣、有自尊、被兒子尊敬」的自我形象破滅,他不能接受自己是使家庭陷入窘境的元凶,便把責任一股腦兒推在地主一家的侮辱之上,以對他們的偏激態度重建自我形象。

這個「自我」不同於「面子」,面子是給他人看的,他們的「城堡」是哄自己進睡的。他們的對罵像是在批判對方,卻只是為了說服自己,穩定動搖的國界,唱起催眠曲:「我是對的。我很好」。

從睡夢中醒來

為甚麼英文是Sleep,而中文是「甦醒」?如果他們一直沉睡,何時才會醒來?
Huffington Post說,戲中呈現“movement and growth and self-realization”(編按︰踴動、生長和自我實現)。我視之為一個緩慢甦醒的過程。

如果心中的城堡密閉,我們與外面的世界之間只有一面窗戶。
電影開首,Aydın在陰暗的房間,通過窗戶俯瞰他的領土。然而小孩卻用石頭擊破窗戶,外界的真實因而沿着裂縫悄悄進入。當Hamdi來訪道歉,道出Ismail曾被打,他打開了書房的窗。小孩與Hamdi向Aydın展示的真實,是他並不如自己所以為的,屹立於道德和良心的高地。在處理Hamdi的事件,以及妻子、妹妹的指責下,他被睜開眼,面對自己的真實,甚至漸漸被置於他的「城堡」之外,失去所有權,兩次在窗外偷窺,分別是日本旅客外出時和妻子宴客時,探看妹妹或妻子的舉動。直到他最後在老朋友家中飲醉,亦打開了窗,在令昏睡的溫暖,迎來使人清醒的冰冷空氣。他被直斥當年沒有開放旅館收容災民,更被嘲「良心無非是懦夫們所用的一個名詞。他們害怕強而有力者,借它來做塘塞」,直擊心臟,點明了他一直的自欺欺人。他嘗試辯解,最後卻只能指出「每天醒來訂下大計,日落仍一事無成」,向自己承認「理想中的自己」與「真實中的自己」的落差。片末他在雪地中與妻子隔窗對望,與開首他隔窗俯瞰之姿成為對比。他已走出城堡。

前往伊斯坦堡的決定,只是走出實際的城堡,畢竟尚未寫下一字,談何出版,只是又一次自我感覺良好的空談而已。直到他終於開始寫《土耳奇戲劇史》,才是走出心中的堡壘,不再自欺,不再退縮於幻影之中。

電影為他的甦醒似乎留下了許多線索:馬匹、兔子、路標。
前往伊斯坦堡前,他放走了馬匹。本來馬匹只是他捍衛自己「城堡」的副產品,而目擊捕捉馬匹的過程,含意可能很多:他目睹自己帶來的殘酷,或者他從馬匹身上看見自己的掙扎,看見自己失去自由和勇氣,總之就為他的堡壘出現一道裂口。他在一瞬猶豫後開槍獵殺兔子,然後看目兔子垂死的慘況。他同樣看見了自己的殘酷不仁。回家路上的路標,標示着曾經向他求助的貧困村子,他俯視風雪中的村落,就看見自己實際上對村子漠不關心,而只顧炫耀信件中的仰慕。這些景象千真萬確地呈現在他的眼前,不能隱瞞,不能忽視,不能反駁,這個才真實的他。城堡崩塌。
理想中的Aydın已不存在,其實不是老了,不是瘋了,不是變了另一個人,只是直視真實的Aydın而已。

妹妹說的「不反抗邪惡」,我的理解大概不是「不阻止別人的惡行」,而是不隱瞞自身的邪惡、差劣,直面自己。

睡了就好

閉起眼,倒頭睡,豈不甚好?至少自己能覺着「我很好」。
祖師奶奶總是對的。她說,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為何要吶喊?為何要敲打鍵盤?為何要使自己如此焦躁?正值寒冬,躲在被窩好好睡,為甚麼不?
卡帕多細亞真是好景色。風雪、洞穴的城。最後的一個鏡頭緩緩拉遠,城堡內固然千蒼百孔,然而走出城堡,卻只是一天一地的風雪,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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