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科學啓蒙到原教旨主義──《星際啟示錄》樂觀主義的膚淺伎倆

路蘭兄弟無疑是當今荷里活炙手可熱的編導組合。有論者指出,他們可稱得上是主流荷里活的改良者,如在《蝙蝠俠—黑夜之神》(或譯《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2008)引入政治和社會議題;《潛行凶間》(或譯《盜夢空間》,Inception,2010)大玩不落俗套的視覺奇觀,同時亦能兼顧曲折迂迴的敘事形式。但基斯杜化.路蘭(Christopher Nolan)的野心並不止於此,《星際啟示錄》(或譯《星際效應》,Interstellar,2014)無論主題、故事背景抑或視覺影像遠比舊作來得宏大。

儘管如此,《星際啟示錄》並未達到應有的高度。無可否認,這是部賺人熱淚的荷里活大片,只不過遠非衆口一聲的經典之作。實際上,其庸俗和強詞奪理的程度是難以想像的。

首先,其反科學和自我標榜擁有「嚴謹科學依據」的立場一樣突出。當然並不是說科幻片要劃地爲牢,處處以物理定律想像未來。相反的,科幻敘事的運作方式正是想像現實科學的不可能(如時空穿梭),藉此建立本身的遊戲規則,述說對人類命運的困惑與期盼來映照當下世界。《星際啟示錄》企圖給自己披上「硬科幻」的嚴肅外貌,設法與《星球大戰》之類娛樂至上的軟科幻拉開距離。宣傳上有天體物理教授的加持,內容則涉及人類何去何從的大哉問,一時之間不得不讓人嚴陣以待。

科學寫實與愛的陳腔濫調

頗爲好笑的是,電影一開始便在時間旅行的橋段上故作神秘,遺憾的是,路蘭兄弟沒有把這老掉牙的橋段玩出新意,當那些排列有序的沙子秘密揭曉時,僅僅證明又是荷里活庸俗點子的最新一例。(何謂新意?看看近年的《時凶獵殺》[Looper,2012]和最新的《超時空攔截》[Predestination,2014]吧)接下來的蟲洞據稱是忠實還原了物理想像。不過,既然《星際啟示錄》自我標榜科學理性,那就要問理論上轉瞬即逝的蟲洞如何讓人類通過?對此可以發問,男主角如何在引力無比強大的黑洞中生存下來且進入一個高維空間?物理學家衆說紛紜,證據闕如,而路蘭兄弟的答案是「愛超越宇宙」——十足的陳腔濫調。

我毫無意質疑科幻片的「反科學」(違反或超出已知的物理定律)立場。惟過度強調科學現實無疑作繭自縛,漏洞百出,自我招惹專業意見的檢視。換句話說,《星際啟示錄》根本無需藉助真實物理理論來裝飾門面,如何提升敘事手法才是重點。然而,他們在自我包裝上可說是走火入魔,誤入歧途。本片充斥令人眼花繚亂的謎題和噱頭,由凡可能出錯之事必將出錯的「墨菲定律」到摩斯密碼、未來人類、量子力學、相對論、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到重複至令人厭煩地步的愛爾蘭詩人迪蘭.湯姆斯(Dylan Thomas)的詩歌〈切莫怡然步入良宵〉。其故作深奧的姿態還真騙了不少人(例如有某地觀衆要求電影重播好讓他們看懂)。真相卻是,這些設計只不過爲了掩蓋敘事缺陷的障眼法。

熟悉路蘭兄弟作品的人都知道,他們最擅長建造繁複錯亂的非綫性敘事迷宮,如逆行情節的《凶心人》(或譯《記憶拼圖》,Memento,2000);在回憶中插入回憶,套層結構式的《死亡魔法》(或譯《頂尖對決》,The Prestige,2006);在夢的時間法則裡穿梭的《潛行凶間》。但只要有足夠的耐心,我們總能在這些複雜的迷宮裡找到出口,整理出一個邏輯明晰、沒有歧義的封閉宇宙,帶來一種與荷里活公式化大片截然不同的觀影樂趣。不過,路蘭兄弟正在降低標準,從默默無聞的第一部長片《凶心人》到賣座的《潛行凶間》,無疑的有一個從挑釁到力求通俗的轉變。來到《星際啟示錄》已然服膺於古典敘事形式,很明顯是爲了成就一部取悅所有人的宏大敘事,以便在荷里活經典殿堂中留下一席之地;正是這種轉變曝露他們的匱乏和保守。

有愛必獲救的神跡效應

《星際啟示錄》把時間設定在不久的將來,地球資源不再持續發展,植物滅絕,糧食短缺,氣候也愈加嚴酷不適生存。人們貶低具有冒險精神的科學精英,重用農民,絕望地試圖解決糧食問題。只有一批科學家秘密地研究如何把人送入太空,進行太空移民計劃。男主角庫柏在神秘的指引下找到科學家們,成爲那個「被選中的人」(The Chosen One)。與此同時,在太陽系中出現一個蟲洞,成爲太空探險得以成行的主因。令人吃驚的是,路蘭兄弟迫不及待地給出蟲洞形成的原因——外星生命體爲了拯救人類而開了一個宇宙任意門。

準確一點說,這個劇情賴以成立的基礎是語焉不詳的,一時間是外星人,一時間是未來人類,再來是高維空間的神秘生命或玩弄時空於股掌的高維人類。不論如何,我們首先在老教授口中知曉有一股外星力量支撐蟲洞,爾後我們在掉入黑洞的庫柏口中又一次聽到、肯定了這股「未來的高維人類」的存在,因此才得以和女兒接觸,獲取黑洞數據,成功帶領地球人移居太空。

《星際啟示錄》病態性之處在於,這股外星力量從未獲得適當的敘述,或者說,其說服力來自角色本身某種狂熱的信念,執著於人類將被拯救(因爲父愛很偉大?)。試問生活在另一個時空中的生命如何理解人性?庫柏對女兒之愛甚至對全人類之愛又如何感動了先進不知道多少光年的外星人?(想必他們的生命觀必然和我們相距甚遠)。如果說成是未來人類回到過去拯救自己,卻又導致因果糾纏的邏輯悖論(未來人類要拯救現代人的前提是,他們須先獲救才能活到未來,那究竟是誰拯救了未來人類?)。其中一個解決辦法是把外星力量視爲神的奧援(不是嗎?神不但瞭解人而且最願意幫助有愛的人)。很自然地,本片從科學啓蒙走到它的反面——充滿宣導意味的原教旨主義,而且是以最直接、拙劣、律令式的語氣呈現——只要有愛,人便得救!

關於這點還可以找出別的證明,如庫柏相信自己是「被選中之人」拯救地球,但後來他透過女兒傳達重力數據,這時才瞭解女兒才是救世主。當影片在揭示人物真相時,不是慾望與真實的鴻溝訇然裂開,相反的,是確證的時刻,主人翁頓然開悟他僅僅是一個神性意志的中介。離家,成了某種命定的、被一股至高無上之力指引的犧牲。

 

父女之愛抑或男性自戀?

那庫柏的歸家之路和父女之愛又如何?跨越時空的親情刻畫讓不少人淌下熱淚,博得滿堂喝彩。那麽,堅定不移的親情故事是否才是它更值得贊揚的地方?毋庸贅言,它重複的是《潛行凶間》的敘事動力,即主人翁如何結束流落天涯的悲慘境況。熟悉荷里活敘事慣例者皆知,家庭價值一向來是美國大衆文化的基本盤,以父女/父子之家爲家庭的重建了無新意,更何況從父女誤解到破鏡重圓的家庭情節外殼下,真正敘述的是男性個體生命創傷與心靈悲劇的老故事。

從人物背景來看,庫柏是個被迫務農的科學精英,其生存意義和身份象徵一開始便被剝奪,於是他的離家正開啓了救贖之路。那些感人至深的遙距交流【注】顯現爲艱難的抉擇,無疑強化主人翁悲劇式的命運。接下來的背叛戲碼——庫柏被老教授欺騙,正是他掌握本身命運,重建男性主體性的轉折點。如果這樣還不足以說明問題的話,那在黑洞的高潮戲中,庫柏和女兒終於透過超距感應和摩斯密碼冰釋前嫌。他傳達黑洞數據,讓苦思重力理論的女兒破解物理難題,成功拯救人類。這裡的問題是,雖然女兒也是一名科學家,卻只有接納父親才能領悟早就擺在那裡的物理數據,於是我們又得到了一個關於「成功女性背後有一個偉大父親」這樣的老調。

不難看出,故事開始便擺出了男性自憐的姿態。結束時,這個自憐已經進化爲自戀。人類後代爲庫柏女兒建立雕像和以她的姓氏命名太空站頌揚其功績。但觀衆內心清楚,庫柏才是真正的英雄,那座雕像和太空站名字實際上更像是路蘭兄弟不方便大聲說出來的男性自戀的證據。更可笑的是,電影還安排庫柏自黑洞倖存歸來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去搭救困在另一個星球的女太空人,硬要完滿一個毫無缺憾的男性形象。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序言中曾說「人們迄今總是爲自己造出關於自己本身、關於自己是何物或應當成爲何物的種種虛假觀念。他們按照自己關於神、關於模範人等等觀念來建立自己的關係。他們頭腦的産物就統治他們。他們這些創造者就屈從於自己的創造物」,用這段話來形容《星際啟示錄》裡的外星人、基督救世觀、男性救贖等最恰當不過。路蘭兄弟念茲在茲的科學理性,到頭來只不過是自我欺騙,蒙昧地尋找人類存在背後「深刻的意義」,拒絕承認生存與滅絕的純粹偶然性;人,更沒有被什麽更高的力量眷顧。再者,在片末的太空站完全複製了美國小城的樣貌,彷彿在地球毀滅後,我們仍能回到生態危機爆發前天真無辜的生活,毫不反思現代人的過去與未來。路蘭兄弟的樂觀主義是討好觀衆的膚淺伎倆,耐人尋味的是這類的花拳綉腿尚引來各種熱情洋溢的「深入解讀」。事實上,處處向庫布力克致敬的《星際啟示錄》根本難望《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1968)望其項背!

【注】這種跨越時空的感情戲在內容上並不新鮮,日本導演新海誠的動畫短片《星之聲》(Distant Voice,2002)有更爲突出的成績。

 

* 本文轉載自網站「燧火評論」,承蒙「燧火評論」允許轉載
* 小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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