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際啟示錄》:作為一部荷里活科幻片

「這是我本年度最期待的電影。」僅十三歲的孩子,三個月前已對我這樣說。然後,上星期他說:「實在太精彩了,你一定得看。」興高采烈的。一部好評如潮的電影,面書上分享不斷,朋友連封面照都要轉成安妮眺望星際的側臉。

無可否認,作為一部荷里活科幻大片,說得上精彩。親情、愛情交織,英雄的抉擇,意外的遺憾,一個接一個的星球冒險,巧妙地把科學的「時間」轉化成煽情的彈藥,堅毅和永不放棄的熱血王道,人性的掙扎,再配以「愛」的高尚主題來挖掘出點點深度,節奏明快,剪接流暢,特技畫面宏大瑰麗,三個小時不見冷場,只能說一部科幻片能做到的,都全做到了。

「嗯,挺好看。」從電影院走出來時我們都說。但又怎麼有點猶豫。「嗯,很具娛樂性。」於是換了一個說法。能做到的,都全做到了。但總覺欠缺,便想起看完《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的深刻,以至於《引力邊緣》(Gravity, 2013)的一點觸動。

太空作為太空

我首先說:「它們的太空不一樣。」我按按手機,開啟一篇「教你看懂《星際啟示錄》」的「科普」文章,《星》的太空非常實在,實在得電影的一些主要情節都是建基於這些太空科學知識,例如時間的相對論,例如不同維度,例如黑洞、蟲洞,例如引力與太空旅行的關係。這幾乎就是現時所知的真實了,我驚歎,作為一部以太空為主題的科幻片,這樣的太空完全貼合需要,幾近完美(至少對科學一無所知的外行而言)。

然而,不一樣的。因為《太》和《引》都不那麼「太空」,又或者是不需要那麼「太空」。孩子說:「《星》的劇情較好,宏大精彩,高潮起迭。《引》只是一套災難片。」誠然,是災難片,準確一點,是心理上的災難。我一直把《引》看為一次心理治療的過程,真正的災難不是太空的遇險,而是因喪子而帶來的內心創傷。太空提供的是一個孤獨、隔絕、失重、寂靜的環境,亦正正就是內心世界的投影。Matt近似於內心的另一聲音,尤其是後來幻覺中的他,嘗試引導自己面對傷痛,坦白感受,走出隱霾,甚至於他直白的一句,「要學習放手」(You have to learn to let go)。從太空站臨時、不穩定的庇護,放棄求生的絕望,內心對話,最後隻身返回地球,在久違的重力下跌跌撞撞走回堅實的地面,整個過程就是把人克服內心悲痛的歷程具體呈現為一次遇難求生記。因而故事的原初設定甚至是荒漠而非太空,可能太空更能表現無處着力的失重狀態,卻不是必然,畢竟只是一個比喻。

《2001太空漫遊》一幕

《太》亦然,如果《引》講述「情感」,《太》大概關於更廣闊的「生命」。關於重複,猿猴學習使用工具而互相爭鬥,人類使用工具橫渡太空,仍逃不開欺騙和殘殺,骨頭拋上半空變成太空船,既可以是進步,更可以是重複。關於無知,黑色石碑象徵某種人類無法理解的、超驗的智慧,或者一個答案。人類不惜一切追求答案,橫渡太空,穿越一片未知的幻光,旁觀自己的衰老、消逝,走完一生,石碑近在眼前,卻始終無法觸及。我曾經問,關於Hal的角色。林回答我:「人類之於Hal,大概等同黑色石碑之於人類。」Hal會有疑惑,會思考,但它仍遵從人類的指令,亦無法阻止Dave中斷自己的「生命」,他害怕、哀求,他說「我被授予回答這問題的權利。」(I am entitled to answer that question.)可惜授予他權利的是人類,而人類亦對答案一無所知。最後他返回記憶和認知的原點,唱一首人類教他的歌,唱「給我一個答案」(Daisy, give me an answer.)。關於超越,Dave最後化成一個胚胎,鏡頭貼近石碑,終於在太空中俯瞰星球,我不知道他是否已得到答案,但起碼已到達了另一個層次。這是Space Odyssey,而Odyssey本身就是離家-成長-回鄉的歷程,只是這個「家」可能需重新定義。而「太空」在此主題中的角色,也許與電影開首的荒野之於猿猴一樣,只是一個廣闊、神秘、未知的領域,下一階段生命的源頭,由此方能容納人類進行一次探索答案的漂泊旅行。

所以我說:「不一樣的。分別在於,太空作為太空,還是太空作為隠喻。」因此,情節的安排,鏡頭的運用,都不一樣的。

《2001太空漫遊》一幕

故事作為故事

「我把《星》看了兩次。」葉說:「大家都說很深奧,我以為我錯過了甚麼。」其實《星》的難點,在於大家陌生的科學名詞和概念,所以才出現上文提過的科普文章。但《星》作為一個故事,仍是盡責的,努力使觀眾看得明白。因此,電影中對一些關鍵的概念嘗試作出簡單易明的解釋,以免觀眾一頭霧水,例如「蟲洞」的原理,就刻意安排了用一張紙、一枝筆作「模型」的具體解說。而且故事的情節很著重伏線和呼應,每每安排「揭盅」的時刻,為觀眾製造「噢!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例如眾人決定降落順序前先討論各星球發來的訊號,並解釋黑洞附近時間的變化,待到達第一個星球後再把一切扣連:原來那樂觀的訊號只因我們在時間上追到了她!又如在選擇第二個降落點時,安妮對「愛」和引力一樣穿越時間的一番偉論,到末段由男主角證實:噢,愛果然穿越一切!還有穿越蟲洞時與安妮握手的「他」、老博士的A餐B餐……而最核心的故事情節當然亦是以此方式鋪排,開首「鬧鬼」的書架,以結尾男主角進入四維時空方格「揭盅」,原來拯救人類的一直都是人類,由此整套電影完整扣合,故事敘述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層層推進,務求令情節安排合情合理,甚至把「愛」、「人類的自救」等主題藉演員之口直白地道出。說故事說得如此稱職,觀眾還有甚麼原因說看不明白。

真正使人一頭霧水的是《太》,而這是有預謀的。林說:「根本存心讓人看不明白。」Stanly Kubrick說,如果有觀眾認為自己弄明白了甚麼,那就一定是我和Arthur Clark搞錯了甚麼。他鼓勵觀眾猜測,但拒絕提供答案。電影中仍能找到基本情節,亦有所謂呼應,如關掉Hal後出現的錄影,在木星任務扣連月球上發現石碑的情節,但電影整體而言,各個部分互相割裂,沒有意圖解釋各部分的連接或前因後果,全由觀眾尋找答案。也許,他令《太》成為了一塊黑色石碑。為甚麼要說一個沒人明白的故事?情節只是一個大致的框架,他試圖不依賴情節來帶出主題:「我試圖創造一場視覺盛宴,超越所有文字上的條條框框,以充滿情感和哲學的內容直抵潛意識……我打算把電影拍成具有強烈主觀色彩的經歷,是觀眾在內心意識的層面上理解它,就像音樂一樣……你可以盡情推測影片的哲理和寓意……」因此,故事不需是故事,你亦不需要明白,你需要感受。

《引力邊緣》一幕

觀眾作為觀眾

葉回憶:「《引》開首的長鏡頭,把我吸進電影裡去了。」聞說《引》全片只156個鏡頭,開初18分鐘寂靜美麗的太空,遠處傳來隱約的音樂和交談,能逐漸令觀眾代入電影的視覺,畢竟長鏡頭的好處就是客觀真實,彷如只為觀眾提供了一個場景,由此更容易參與於電影之中。所以在電影院的巨大銀幕下觀看《引》是一次相當新穎的體驗,不少影評都指,有如親身體驗了一次太空之旅。相較之下,如果《星》的優點是節奏明快,那亦關係於大量的剪接,而剪接其實包含了導演極為主觀的選擇,以最有效的方式交代故事情節,引導觀眾去「接收」故事。

而且,如前所述,如果《引》是一次心理治療的歷程,那麼觀眾雖然不會有漫遊太空的經歷,亦自然會有心靈受傷的經驗,對於Ryan的形象,亦從不強調她的才能,而只透露她的軟弱、傷痛,使她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面對危難時,相比勇氣、智謀,更多的是驚慌、無措、放棄,所以觀眾能產生共鳴。《星》卻是典型的英雄,一開始已經極力渲染男主角的才能、聰明、鬱鬱不得志,製作農用機器的「殺雞用牛刀」,面見老師顯露的雄心壯志、自信自傲,拆解書架提示的聰敏,NASA對他的高度評價,令他成為「被選中的大朋友」,明確地告訴觀眾,雖然他沒有穿紅色內褲,但他將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也許小孩會幻想自己成為英雄,但英雄電影的觀眾,一般甘於成為被拯救的民眾,對英雄「解除了世界的危機」而覺安心,絕少會代入英雄角色,畢竟內心會自嘲一句「小小薯粉,何德何能」。因此,即使親情的戲碼相當煽情,習慣於各類催淚片種的我自是哭紅了鼻子,葉卻仍要說一句:「無法進入。看《引》時哭得唏哩嘩啦,看《星》擠不出半滴淚來。」

荷里活科幻片作為荷里活科幻片

於是,我對孩子說:「不如你看一下《2001太空漫遊》,無得輸。」孩子聳聳肩,回答道:「根本不同。我愛看的是荷里活科幻片。」我一呆。也對,竟不及孩子心水清。Christopher Nolan根本無意成為下一個Stanley Kubrick。我瞎比個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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