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開拓,尋找現世佛陀意義──《尋找智美更登》觀後感

導演萬瑪才旦的作品《尋找智美更登》開場前三小時,竟還有門票可買。我完成手頭工作後,趕上了亞洲電影節的尾聲。入場的觀眾算稀少,聞說是不少影迷眼見我城陷入困境,連流連電影院或追看電影節的心情都沒有了。談政治打壓,談語言文化傳統被抺殺,西藏所承受的,遠遠較我們更早,而因為地理形勢孤立,當初它所得到的國際關注更較今日的「雨傘運動」少。面臨現代漢族文化對傳統文化的衝擊,牽起平靜日常生活下的焦慮和不安,《尋找智美更登》細看是整個民族的苦難,掀起藏區神秘的異國面紗,承載人性最深切追求的「真善美」,看得我淚流滿臉地走出電影院。

故事講述一隊電影團隊為將藏戲《智美更登》拍成電影,翻山越嶺走過西藏鄉村至城市,尋找合適的演員。《智美更登》是傳統的八大藏戲之一,取自佛經故事,有關佛陀奉獻施善行,先後將財物、鎮國之寶、親子和妃子給了有求於他的人,到最後,甚至剜出雙目施予失明的婆羅門。電影以公路形式展開,從鄉村開始尋找演員,一路走到拉薩。團隊先於鄉村物色到一名歌聲優美的年輕女子,邀她來飾演智美更登妃子,女孩卻提出請求,團隊得令已搬往城鎮的舊情郎答應演出,她才會出演。導演答應女孩的要求,讓她跟隨團隊,途中嚮導也禁不住訴說令他難忘永誌的初戀情人,人物的愛情故事隨著尋找演員的路程,徐徐展開。

因著電影故事多重的敘述線,尋找《智美更登》劇目演員的意義, 於藏戲是為重整藏族文化與藝術,於女孩是為發自愛,更甚於現代社會則是尋回傳統價值如寛容、慈悲的意義。文本包含的多重性,成為了電影的重量。

團隊走到拉薩,發現會唱藏曲的人越來越少,《智美更登》的劇目名字雖還為人民所知,但拉薩的藏戲團已不演藏戲,能對《智美更登》曲目朗朗上口的更是寥寥無幾。戲裡有一場酒吧的戲,團隊要找的演員已成了酒吧歌手,相比起大部份於鄉村城鎮的場景,夜夜笙歌的畫面已覺突兀,藏族酒吧歌手更多番嘲弄《智美更登》對奉獻的了解。身處中國現代社會,唯利是圖,毫無信仰可言,連相信這種傳統「真善美」的價值都顯得荒謬。令我難忘的另一段戲是,團隊經過偏僻的寺廟,小喇嘛們只會唸經、辯經、數數英文字母,這些技能放諸於現代社會根本是毫無價值,但反而反映出藏區的真實面貌—樸實、對宗教的純粹虔誠。這種濃厚宗教氛圍無可置否是支持住藏民心靈的重大支柱,令他們於亂世中仍尋到處世之道,如來自鄉村的女孩會為愛而出走數千公里,老伯仍會相信對有求之者施予的重要性。電影旅程看到藏族文化於夾縫間點點滴滴在消失,本來極具人情味的文化何去何從,更覺坎坷。

多重敘述線也進一步解讀「失去」的命題──電影中的《智美更登》從未完整地呈現,只聽女孩這邊唱一段,其他人那邊唱一段,觀眾得以支離破碎的段落拼揍原貌;電影敘述嚮導愛情故事的手法一樣,嚮導欲言又止,千迥萬轉,只敢於每程旅程間回味和敘述,到了目的地時就頓時停止,說不完的不追問也罷。面對變遷和遺失,生活容易變得七零八落,唯有不停追尋、重覆敘述,才得以依稀拼湊出全貌。

面臨傳統文化、藝術、甚至愛的遺失,電影中的導演角色最後一句終語為:「這一路走來,給了我很多思考,我覺得我失去了對智美更登這個角色的把握和判斷的能力,什麼樣的演員最適合演這個角色,現在我也說不清楚了」,畫面則停留在倒後鏡裡他的倒景。結局表達到一種無奈和輕嘆,於混沌和慾念薰天的現代,該如何無私奉獻,該以什麼信條立身處世,即使是佛教故事人物智美更登,現代的形象已變得模糊和難以定論。

儘管這結語盡訴身處現世的內心騷動,但電影同時處處展現著導演對內心信念的堅守,對人性的執著。藏戲除了在電影中代表藝術文化的一種符號,實際承載著藏語語系和民間曲調。幻想於受政治打壓的地區,每次開腔唱起藏語的歌曲,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歌曲就代表著一種捍衛自身文化的精神。面對打壓,對抗忘記和失去,就是要繼續歌唱。團隊於路途中偏偏選了個追愛的女孩,她不遠千里,不多哼幾聲,不怕失敗,只為賭舊情郎一面,問他一句還愛不愛她。面對冷漠和距離,只有不退縮,堅信愛。

這些都容易成為口號式的陳腔濫調,但電影沒流於媚俗。一來是因為手法和調度,鏡頭沉實,以長鏡頭為主,畫面成了悠遠的時光。二來由於導演以留白的手法處理電影中最重要的場口,更著重觀眾去感受,多於敘述和以情節理解。

先是嚮導一路娓娓道出當年默默等待初戀情人,情人卻轉嫁他人的往事後,他和團隊終於途經初戀情人的家門,鏡頭定著不動,嚮導走出車外,遙望高處的一道門,指指說:「這就是她嫁的人家了」。陷入靜默。鏡頭還不動。嚮導永誌難忘的一段情,陰差陽錯,她成了別人的老婆,他只可站在下面,遙遙望著家門,懷念,轉身,離開。無聲的潛流,此刻言語無用。

另外一段則是鄉村女孩終於來到舊情郎如今工作的學校,團隊上去教員室找他,她堅說站在操場等就好。操場裡學生在做體操,走走動動,只有女孩背景默站其中,搖風不動,等她的「智美更登」。舊情郎終於走近女孩,兩人重遇,鏡頭拉得很遠,兩人談話,聽不到內容。一路只聽到操場播的歌。他們說的話,只可幻想,然而團隊後來再見情郎,才知女孩送回贈她的圍巾。兩段愛情刻骨銘心,山盟海誓,語言流於多餘,只有堅定的身影,守到最後。即使沒有言語,鏡頭沒有離開過注視他們的執著,就是導演堅信愛的感染力,才有這樣的電影語言決定。

萬瑪才旦的鏡頭下,藏區生活沒半點神秘莫測,是鄉村、城鎮、寺院、草原,人們淳樸地依循直接的信念而活著,有跟我們一樣面對城市急速發展的不適應和不安,也有慈悲寬容,從容不迫的智慧。角色所擁有的靈性和樸素,喚起觀眾對人性的信任。觀映期間,《尋找智美更登》讓我想起阿巴斯(編按︰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Abbas Kiarostami])的電影,當然電影語言技巧有說不盡的類同之處,但最重要的是兩位導演鏡頭下的人物真誠而率性,引領我們去審視更貼近本質的生活,感受我們更深切渴望的價值。飾演智美更登的演員沒找著,藏戲藝術傳統岌岌可危,但萬瑪才旦將智美更登承載的意義,寄託於嚮導、鄉村女孩、穩居於鄉村的老伯等角色,於另一種藝術形式裡埋下種子,傳播藏族文化開去,宣揚更具普世性的一種人文關懷。我相信這樣出發的一部電影,是表達自己尊敬自身文化傳統最莊嚴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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