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會無期》:一場公路上的《西遊記》

看韓寒首執導演筒的《後會無期》,坦白說,比同年同樣是「寫而優則導」的陶傑也同樣是處男執導的電影《愛.尋.迷》似乎輕鬆得多,不過,認真較量的話,其實是演員在硬件上的功勞更多,《後會無期》手握兩大男主角馮紹峰和陳柏霖,再加上故事中的「大反派」鍾漢良,土豪級演員組合,自然輕易輾壓香江才子的文藝片。說起來,《後會無期》反而是一部很難歸類的電影,說是文藝片顯然不怎麼文藝,格局上它是一部公路電影(road movie),然而,筆者其實想說的是,它比較難被視為一部電影。以電影的角度來說,《後會無期》僅僅合格,甚至在這樣的卡士基礎之上,它顯然處於水準以外。但如果不把它當是一部電影來看,個人不諱言相當喜歡這部披著電影羊皮的作品。

首先,以一部電影的標準來說,《後會無期》在各方面都不達標。情節鬆散不連貫反而並不是它的主要敗筆,最大問題是不連貫之外,有太多刻意營造的情節和對白,很多時候都好像是為了一句精警的對白,而拍一個鏡頭、演一場戲,甚至是寫一個故事。比如說,有一場戲講述江河(陳柏霖飾)把假裝是妓女來敲嫖客竹槓的蘇米(王珞丹飾)錯誤地「救」了出去,黑夜中的公路上汽車打翻,衝到路邊,白天眾人醒來之後,卻發現他們身處機場的停機坪,這時候,蘇米就說,「我是想要離開這個國家,沒有想過這麼快。」真的沒人吐糟機場的停機坪是在山路隔壁,也是這麼一台爛車在黑夜中就可以闖進去嗎?

還有,馬浩漢(馮紹峰飾)和江河在結尾之時於荒漠中無聲道別,從此一個往西發展,另一個轉身繼續旅程,後來江河長大之後,便回想起馬洛漢那番說話,「告別一定要用力一點,因為多看一眼,都有可能成為最後一眼,多說一句,都可能是最後一句。」是很感慨的一個收筆,但是,筆者不得不問的是,當年斷水斷糧的馬浩漢走了好幾天才來到目的地,轉身回去再走一趟真的不會死嗎?

文字上的幽默和浪漫,筆者認同也讚許,但是作為一部電影來說,《後會無期》就未免太多上述不合邏輯、太過犯駁的情節,犯了一些基本編劇上的缺失。筆者從作品上深深明白韓寒對「電影金句」的經營,但未免妹仔大過主人婆,「電影金句」比「電影」本身還要用力,你可以說王家衛也是同一嗜好的「金句王」,但至少《一代宗師》的宮二是有華麗的六十四手身段,不是只有「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這一手。反而,《後會無期》的角色,尤其是故事切開而獨立成章下的配角,好像只有一些對白能讓人記住,對白以外,實在太蒼白。或者反過來問,這些角色在電影中,嘴巴好像鑲滿金句,有過不是金句式打造的對白嗎?

簡單來說,《後會無期》就是太造作,對白太精緻和浪漫因此也太過油膩,然而,故事卻顯得輕飄飄,沒有重量也不實在。可以把它想像成一道精心炮製的小菜,只是調味料用得太多(甚至只是一個餅,上面灑滿調味料),吃進肚子的只有一堆風。

儘管客觀上筆者不得不批評《後會無期》是一部不達標的作品,但同時多次對朋友表示,其實個人相當喜歡它。應該說,筆者沒有很喜歡《後會無期》的電影語言,其題材和內容其實有點似曾相識,叫人想起陳映蓉的《騷人》。後者故事性更低,但角色瘋狂得來更具質感,而且在鏡頭運用、剪接等電影語言上基本功力穩健而出色;《後會無期》作為韓寒初試牛刀之作,非常明顯地眼高手低,暴露了他擅長文字上的雕飾,但駕馭電影的功力,則尚未算成功。

雖然如此,作為一個寓言,《後會無期》的故事設計叫人印象深刻。兩大主角江河和馬浩漢出身於中國最東邊的小島「東極島」,事實上「東極島」位處中國浙江省舟山市,四周被東海包圍,地理上於中國大陸東邊是確有此地。(題外話,可能因為主角之一是名震寶島的「大仁哥」陳柏霖,叫人聯想到是不是有意將東極島和台灣扯上關係,確實台灣的地利位置就很像是中國的東極島,而個人更覺得東極島更像台灣本身的「東極島」——蘭嶼,因為地勢偏僻和島嶼面積不大、人口不多,所以一直無法發展起來的小島。)在這個故事裡,東極島的意象相當鮮明,電影一開場,便奏起〈東極島島歌〉,歌詞便寫道:「太平洋的風兒最先吹風到你……東極島你是人間的仙境,太平洋的陽光他最先照耀這裡。」島歌提到兩件事,東極島是最先看到日出的土地,也是一片人間仙境,說的其實就是人的青春時光。

江河和馬浩漢這兩個“sun of beach”島民,各有人生的新路向,因此一同離開島嶼,展開了《後會無期》這個迎向下一階段的旅程,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旅程。他們兩人離開東極島一路向西,名義上是送江河去西邊的城市當老師,當然這個也只是一個公路電影格局的命題,故事中講了百遍這個終極目標,但其實又完全沒提過是什麼城市,是怎樣的老師。實際上,這是告別青春蛻變為成年人的「西遊記」。

不是嗎?唐僧也跟孫悟空講了近一億次「取西經」,但完全沒提過西經是什麼,而西天這個地方又有什麼。《後會無期》的情節推進模式,也跟《西遊記》如出一轍,終點不重要,重要的是旅程上的劫難,經歷多個城市,遇到不同的人,發生各自的故事。筆者一向都覺得西遊記其實是幾個青春浪蕩少年的成長日記:一個正襟危坐、每每大義凜然左一句阿彌陀佛右一句善哉善哉的中二病少年,一個好勇鬥狠看不順眼就揮棒打人的躁狂少年,當然還有好色的胖子,渾渾噩噩日子過得很無聊的小宅男。這樣的組合在《後會無期》中也同樣出現,馬浩漢就是一個好勇鬥狠得來又經常正襟危坐,自以為世故的中二病少年;江河就是一個飽讀經書,對世事處處憤世嫉俗卻不曾見過世面,「連世界都沒觀過,哪來世界觀」的孩子。於是他們遇到把夢想掛在嘴邊說得天花龍鳳的騙子阿呂(鍾漢良飾),也遇到相比於他們早已世故成精的家姐劉鶯鶯(袁泉飾)。

而最相似的是,當修成正果,到達終點之後,孫悟空和唐三藏便繼續他們各自的人生,此後便真的後會無期。而《後會無期》的馬浩漢和江河也是如此,結伴上路肝膽相照,然後曲終人散,此生不復再見。當然不是說韓寒有心改編《西遊記》,大概是每一個成長故事的寓言中,好像都會有這些角色的出現。在青春成長路上遇到的夥伴,曾經是你最重要的戰友、最親密的兄弟,《後會無期》說的,是個像《西遊記》一樣的青春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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