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愛情故事──《去年在馬倫巴》

香港電影節發燒友正舉行一系列雷奈回顧展,在之前放映《去年在馬倫巴》邀來影評人朗天作影後談,朗天帶點戲言的說,《去年在馬倫巴》是一部「現代主義式的愛情故事」。他認為《去年在馬倫巴》將現代主義的特質發揮到極致,現代主義在其批判傳統價值,朗天舉例說片中批判中產生活的揮霍而無意義、古典的美學裝飾形成走不出的迷宮、還有主角間引誘和潛在愈軌的故事,通通都在批判或者懷疑傳統的美學、階級、婚姻、道德觀等等。朗天形容《去年在馬倫巴》將現代主義發揮到極致,但尚未稱得上為一部後現代的電影。

對於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本人稱不上有什麼理解,但朗天所舉出的前述例子,確實有助思考《去年在馬倫巴》這部以苦尋意義之過程作為故事的電影,所引伸出來的意義。法國詩人波特萊爾對於現代性有如此描述︰「現代性,意味著過渡、短暫和偶然,它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則是永恆和不變。」若說朗天所舉的例子簡要解釋了《去年在馬倫巴》的批判價值,波特萊爾對於現代性的描述,可謂簡要道出觀看《去年在馬倫巴》的感覺,男女主角之間的對話和回憶全皆是過渡、短暫和偶然,而「去年有否相遇?」的思索和男女主角之間互存的那種感覺,確實讓觀眾體會到永恆和不變。

「去年有否相遇?」,是一個沒打算提供明顯答案的問題,這個問題最主要是用來包裝男主角X,女主角A和假設是女主角丈夫M,三人之間一段引誘、被誘和冷眼旁觀的愛情故事。男主角X主導回憶的旁白,電影畫面不時緊接呈現男主角X已道出的故事陳設,女主角A通常在最後關頭無力地否認X所道出有關「去年在馬倫巴」的回憶,然後整個男主角X主導二人回憶的過程,總找到理由、場合重新開始一次,而最終又被女主角愈來愈無信心、愈來愈惶恐地打斷回憶。就是這段以回憶作為引誘的關係,呈現出波特萊爾所謂現代性的「過渡、短暫和偶然」。一個回憶打斷後又過渡到另一個短暫的回憶,而每一次二人如何遇上而所勾起的故事,明顯盡是偶然,若將某個回憶或某次再遇的組合次序互換,是找不到對電影故事來說有任何整體性的分別,它們出現的次序契合被編排成種種偶然。

在劇本設定上,男主角X主導了回憶的旁白,女主角A是被動的一方甚或是自欺欺人的反抗者,但在整部電影刻意追求超現實的環境設定之下,他們雖然按角色的設定讀出恰如其分的對白,作出貫徹角色的反應,但他們所呈的引誘或者被誘之間,有許多情節卻不成故事,X和A中間的誘惑,更像一個有關誘惑的概念。這個最明顯是有關《去年在馬倫巴》中,有關強姦一幕的處理,阿倫雷奈選擇不採用羅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原劇本較著跡的情節,而選擇用破杯、一地的鞋子、過分曝光等較抽象的象徵方式來處理。雷奈刻意將二人之間的情感和慾望抽象化,盡可能拒絕讓觀眾找到二人關係的證據,但他們的感覺又在不斷拒絕的過程中進一步肯定,雖然他們發生過的一切只是概念,不成故事,存在的感覺卻無從否定。若《廣島之戀》是二人共通的苦難從而更肯定彼此的愛情,《去年在馬倫巴》則以肯定存在的情感構想出無人能肯定的過去;X回憶的旁白,電影跟隨其後呼應旁白的畫面,這個聲畫分離的處理不盡然為了呈現X的主導,更像是X、A甚或觀眾共同想像、共同掙扎的過程。

被假設的丈夫M,是一個相對較肯定的角色,他那盡在掌握的必勝紙牌遊戲,表現出其類似全知者的身入,是故他也預視到最終A會離他而去。M也像《去年在馬倫巴》的觀眾,是X和A之間的這段愛情故事中,是無從介入的旁人。M被假設的丈夫身份,在《去年在馬倫巴》中進一步否定了丈夫和婚姻的意義,婚姻所期許的不再可能是永遠,只是肯定了一個沒甚意義的名份。

《去年在馬倫巴》雖然肯定了X和A之間存在的感覺,卻不斷追尋「去年有否相遇?」的答案,以一個刻意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否定X和A之間存在感覺的意義。愛情本質應為感覺,《去年在馬倫巴》的故事,卻並不以有怎樣的感覺為重心,而單純無止境地探求究竟發生過什麼,這就是《去年在馬倫巴》所呈現的迷宮,愛情中二人之間的感覺不重要,二人之間發生過什麼、做了什麼才是重要;弔詭的是,無論發生過什麼事,像M所象徵的婚姻,或者雷奈刻意抽象處理的性愛,這些通通都已不無法肯定愛情的存在。《去年在馬倫巴》中的愛情,就如波特萊爾所云之現代性,所發生的只是「過渡、短暫和偶然」,卻有「一半則是永恆和不變」,永恆和不變者,我覺得是所謂對愛情感覺的追求,《去年在馬倫巴》就是這樣的一道現代愛情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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