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時代》的眾生相與不要臉

許鞍華說她不是要拍作家自傳,而是要拍出整個時代。果然,當角色面對鏡頭提出自己的觀察與敘事,訴說的對蕭紅、蕭軍和端木的三角關係,訴說着自己角色與蕭紅的交情與惜情,那些對著鏡頭的叨叨絮絮,那些「剛好」消失的反拍鏡頭(譬如蕭紅與蕭軍第一次拜訪魯迅在電車上揮手告別的鏡頭裡看不到魯迅的回應),那些俯瞰鏡頭,使得整部電影裡的鏡頭與表演,乃至於剪接的體系,成為本片分析上無法逃避的結構。

《黃金時代》其實一點都不黃金,或者真要說,那些短暫的片刻裡,在蕭紅短暫旅居東京的歲月,幸福的寫作並蜷縮在塌塌米上的耽溺,正是她不想與蕭軍走在前線面對政治的她所無法理解的複雜的現實。她於是與蕭軍決裂但心還在他身上即便端木成為婚姻的替代品,但能夠寫作就能夠對抗整個時代的無理要求。許鞍華讓她的臉,讓蕭紅的臉讓湯唯的臉讓眾生的臉把那些說不清楚的流言蜚語都揭露在角色的情緒裡。

在《黃金時代》的紀錄片中,編劇李檣刻意在劇本上為演員創造空間,得以在演出時產生「扮演」的自覺,同時也讓觀眾在觀影時抽離電影的時空背景,揭穿真實與虛構的縫隙。但是,鏡頭中的眾生相,演員刻意面對鏡頭的言說,雖然流暢但演員似乎並未真正認知到角色與歷史的位置(強調扮演歷史角色的不可能),演員大多只成為敘事的輔助工具。換句話說,那媒體上所謂許鞍華在電影中體現了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離間效果,其實並未真正出現。如果真要創造出離間的效果,演員必須要把每場戲當成歷史事件,並透過批判來超越歷史的侷限。如果真要說劇本挑戰了歷史的虛妄,唯有蕭紅蕭軍端木三角戀的三種真相,或許才稍稍挑起後設歷史的神經。

但儘管許鞍華也承認這是一次大膽的嘗試,那些扮演起歷史人物的演員,也在大銀幕上承認自己面對時代的無力感,特別是湯唯的臉,在大多數的實景拍攝下,體現為了書寫自己書寫家族書寫時間的臉。湯唯的臉不是蕭紅的臉,或這說,這場看似文學傳記電影的拍攝過程,正是完成一場湯唯之所以是湯唯進而取代(蕭紅)的臉。湯唯成為自己的時代的臉,透過演出反而招喚了時代的殘酷與不被看見不斷邊緣化的時間。許鞍華則透過凝視湯唯/蕭紅的臉,透過拍攝日漸削弱的身體,緩慢的氣力,虛弱的動作,回應正在著魔於舊時代的當下的觀眾的臉。

那些太少的激情,那些太多的孤獨,正是《黃金時代》在男性歷史類型片框架下,逼退「觀看的歡愉」的巧妙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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