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上春樹》影評:魯蛇一年變男神的鄉土儀式

必須要說《戀上春樹》全片的最大敗筆,筆者膽敢保證一定就是香港版戲名「戀上春樹」這四隻字的低級諧音遊戲。《戀上春樹》與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甚至香港網絡小說作家向西村上春樹)毫無關係,而主要是因為電影關於林業,與樹有關,故事講述男主角平野勇氣(染谷將太飾)因為考不上大學,機緣巧合下去到深山成為種樹者,反而別有一番感受,找到人生的新路向,所以,觀乎故事情節,「戀上春樹」是解得通,但不優雅,將樹木的「樹」借村上「春樹」來吸引觀眾注意,非但牽強,而且頗不尊重原著小說《哪啊哪啊神去村》(神去なあなあ日常)的作者三浦紫苑。但也可以慶幸,除此以外全片再也數不出什麼敗筆,若說一部電影最大的問題就是「改錯名」,評價相信也著實不低。

提到三浦紫苑,去年風評極佳的日本電影《字裡人間》,也是改編自其小說《啟航吧!編舟計畫》(舟を編む),僅隔不足一年,因此少不免會將兩部電影相提並論。《戀上春樹》與《字裡人間》的題材有一些共通點,前者說在深山種樹,後者說在無人問津的破屋裡編字典,都圍繞著城市人所忽略的冷門職業,描述著一種緩慢的與都市不協調的步伐,重現並享受更為專注的職人生活。不過,有別於《字裡人間》電影中平靜而莊嚴的敘事手法,細說一場編撰字典的漫長旅程,《戀上春樹》在導演矢口史靖的改編底下,則添加了濃厚的喜劇色彩,種樹者的匠氣不如字典編輯般有血有淚著力顯露,反而有份踏實的傻氣,例如勇氣最初打算入行其實就是看到宣傳單張上的女神石井直紀(長澤正美飾);而「大師兄」與喜(伊藤英明飾)其實是個好色大叔,除了種樹之外,興趣之一是跟老婆到村外的情侶賓館「爆房」。故事以輕鬆的筆法將脈絡導入一個魯蛇(loser)少年的成長旅程,亦免不了少鹹多趣麻而不甩,在那深山的嬉笑日子裡慢慢拆解出一個包裝在裡面,其實相對嚴肅的話題:城鄉之間的價值觀差異。

話說勇氣逐漸適應深山生活後,故事亦同時從一味胡鬧收斂起來,逐漸談到勇氣介乎都市人和種樹者之間,界線日漸含糊的身份認同危機。某日前女友帶她的大學朋友來參觀林業的日常工作,勇氣雖一方面努力投入眾人的話題,回歸到流利的都市術語,但他很快就發現,明明一開始來到深山的時候,自己的衣著打扮與這些大學生並無分別,然而,現在他已經不再屬於他們的一份子,再無法擁有相同價值觀。經過一段歷練後,勇氣已掉入另一個族群的身份認同當中,一開始他初來步到,還三番四次逃走,數算著自己還有多少天就可以「甩難」,後來卻要不是直紀提醒,連他自己也忘記了原來時日無多。他開始與其他村民一起唱山歌,而在討論能不能容許勇氣這個來打工的新丁參加山神祭典時,社長和與喜其實已將他當成自己人。將他像弟弟看待的與喜,則拍心口表示:「雖然他仍然是一個孨仔,但他是一個真正的山地男子漢。」

而所謂的山神祭典,村中男丁們全部赤身上山頂,砍下神木,削成一條大圓柱,然後掉到山腳,村中所有女人們都在山下興奮迎接,紛紛伸手膜拜祈福。這其實就是一場非常典型的陽具圖騰崇拜儀式,而在故事中也不忘藉以作一暗喻,因為勇氣雞手鴨腳被繩索絆倒,最後就和大木柱(陽具)一起衝落山,被村中老婦少女當成「男神」般不停撫摸——當然,除了可解讀成勇氣真正被村民接受,成為他們的一份子之外,亦同樣可以理解成,都市中的魯蛇、屌絲,經歷了這場山神祭典(整整一年的深山修行)之後,終於蛻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或「男神」。

就在勇氣結束旅程時,社長本想將勇氣參加山神祭典的木牌送給他留念,但最後還是不捨得給他,說是替他保管,替故事留下伏筆,也像是替他留下了樹根。回到都市,甫一踏出車站,勇氣即被眾多上班族推撞,到處張望覺得甚為陌生,是表現得有點誇張,不過顯然在說他的生活節奏已經無法回到都市圈過日子。於是勇氣轉身離開都市,決定真正回到深山種樹。用十多年都無法在都市裡找到自我價值,獲得身份認同,然而,深山一年,落地生根,卻培養了一份歸屬感。

《戀上春樹》在格局上屬成長故事、勵志喜劇,但筆者認為,勇氣尋找人生路向的旅程其實不是故事的主軸,而是以這樣的一個外來者的視點,進入另一套價值標準、語言世界中,從而重新審視活在城市裡,一直被灌輸的那套功利至上、精英主義的人生目標。最令人動容的,是社長說的那一套「種樹者的哲學」。有一天,社長砍了棵逾百年的大樹,拿到鎮外拍賣,勇氣萬萬想不到單單是這一棵樹就可以賣到八十萬日圓,入行尚淺的他馬上提議:「如果砍掉我們山上所有樹,不就變有錢人了嗎?開什麼爛貨車,我們應該開Benz!」社長自然沒他好氣,卻認真回答,樹是祖先種下來留給我們的,如果現在全部砍掉拿去賣,如果我們的下一代賣什麼?相比於砍樹,更重要的工作是種樹。

社長在這裡說得淺白,也是最為點題的城鄉價值觀差異,砍樹去賣是賺錢,是收成,是城市人每天在想的事情;而種樹是為了數十年後下一代的收成而播種,不求回報。相比於勇氣以都市人的思維,覺得砍樹去賣才是這一行的重點,社長卻認為,錢不是最重要,不停種樹,將「家業」承傳給下一代,才是最重要的任務。他不忘對勇氣大談「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人生,說:「林業是一個很奇怪的工作,我們永遠都不會看到收成,因為當收成來臨的時候,我們已經全部去了賣鹹鴨蛋。」說穿了是老生常談的顯淺人生觀,也沒有什麼發人深省、當頭棒喝的大道理,比《字裡人間》以青春為賭注,燃燒人生換來一本書,《戀上春樹》則來得遠遠的輕快,雖不說教,但有如一場短暫的深山修行,大概是每個沉淪在都市生活的成年人都會為之神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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