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盪療情》:潔淨同婚與污名情慾

《震盪療情》(Concussion)是去年(2013)香港同志影展的選片之一,事隔一年終成少數得以登上院線的(女)同志電影,不知是否因為有柏林影展泰迪熊獎評審團特別獎的加持。《震盪療情》與同期的大熱《接近無限溫暖的藍》(Blue is the Warmest Colour;台譯:《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同樣談性,銀幕尺度卻比後者收斂許多,對同志性愛感陌生的一般異性戀觀眾而言,或相對容易入口,加上原屬異性戀的婚姻與家庭佔據了電影不少篇幅,難免有從異性戀角度切入的影評總結出「這情況不只見於同性戀,異性戀也同樣會遇到」一類有「去同性戀」之嫌的泛論。本文旨在指出《震盪療情》所刻劃的性愛厭倦、婚姻危機、家庭困局,乃是對中產正典同志之婚姻與家庭論述的深刻反思;因此,電影仍必須被置於同志論述的脈絡下作討論,這一專屬同志的主題才得以彰顯,並抗衡異性戀主流藉由淡化異/同婚姻、家庭之別,對同性戀進行收編甚至消除。

《震盪療情》並未清楚交待故事發生的確實地點,但透過觀察可知應是美國某個已承認同志婚姻及生養小孩之權利的州。與《接近無限溫暖的藍》或其餘許多同志電影的憂鬱灰調有別,《震盪療程》裡沒有任何同志受到歧視、排擠、迫害的情節,也不見面對性別、性向認同困惑的心靈陳述(常見於青春同志電影),以至於好好的一對戀人卻遭異性戀霸權棒打鴛鴦的同志愛情悲劇。片中一對女同志「夫妻」Abby(Robin Weigert飾)和Kate(Julie Fain飾)與身邊一眾異性戀夫妻打成一片,在學校接送孩子的家長行列裡、在週末的夫妻聚餐上、在健身房與別的媽媽一同運動時。電影描寫的是一個同性戀與異性戀完全共融的社區,數對同/異性戀夫婦可以在飯桌上大開色情笑話,完全無須迴避性向的差異。其中一位異性戀的先生向Abby大方傾訴自己其實也對男性有所慾望,而Abby也毫不忌諱分享自己十六歲時首次與女性發生關係的細節,該位先生更直呼自己聽了也跟著「硬起來」,暗示情慾不受性別和性向所限,並已然是大家共同的認知。這樣一個同性戀完全融入社會、與異性戀「平起平坐」的背景設定,顯示《震盪療情》無意糾纏於強調出櫃現身的身份政治角力(也是同志平權運動的傳統路線),因而直接跳至同志已無出櫃困難,不再承受污名歧視,也不必再爭取權利(如婚姻、領養、生育)的「先進」國度。這無疑也是呼應著全球(當然仍是以西方主導)同志平權的大勢所趨,但同時也詰問,當同性戀通過平權運動全面認同並實行異性戀的中產階級家庭價值(如一夫一妻單偶制、以孩子為中心的生活形態),在這無分同/異的婚姻與家庭制度之下,「同性戀」已不再那麼「有別於異性戀」。那麼,「同性戀」到底是什麼?若是以婚姻與家庭的角度審視之,是否其實也成了「異性戀」?成了「異性戀」以後,又該如何理解過往被視為「偏差」、不良於婚姻與家庭的同性情慾?

《震盪療情》凸顯出婚姻與家庭對情慾的馴化與收編,這並不只是同性戀會遭遇到的問題,單偶制無論是實施在異性戀者還是同性戀者身上,都難以避免劃分出婚姻內的「好的性」和婚姻外的「壞的性」。然而過去(或未完全過去)同性戀既然被迫背負了「懷的性」的污名(如濫交、愛滋病),同婚與多元成家又往往是同運必然爭取的目標,電影所呈現的情慾收編對同志而言,則更帶有反省與批判的力度。在Abby這個角色身上,我們看到了婚姻與家庭/情慾之間的張力。與Kate婚後多年以來,Abby都充當著家庭主婦的角色,每天打理家務與照顧兩對兒女。她感到自己徹底被困,幾乎無法呼吸,偏偏在外為事業打拼的Kate總是有忙不完的工作,每晚回到家已累得半死。伴侶間的性生活(按照婚姻輔導書籍的描述),本是增進感情的途徑,為平淡磨人之日常增添情趣,但面對Abby人到中年依然旺盛的性需要,Kate卻顯得興趣缺缺,甚至才剛開始不到一半就倦得昏睡過去。某次Abby被兒子意外擲傷後終於忍不住爆發,決定重新裝修市內的公寓出售,讓自己有家務以外可忙的事,卻因此與所雇用的裝修工人Justin(Jonathan Tchaikovsky飾)熟稔起來。Abby向Justin透露自己與Kate的關係陷入悶局,為解決性慾她甚至一嘗召妓,但感覺卻不太好。沒想到Justin即將進入法律學院的小女友竟以「扯皮條」為副業,Abby透過Justin得到一次非常滿足的性服務,後來更自己接起客來。在婚姻與家庭裡苦無安身之處、無從宣洩的情慾,因而找到出口。

這個出口自然衝擊著婚姻與家庭之規範。這不只是在情感上的衝擊,Abby在「出軌」之初向Justin坦言自覺對Kate有所虧欠(但後來她已然接受這樣的自己,就連Justin勸她該是時候停止並回到Kate身邊,她也不以為然);同時也是角色上的衝擊,正如電影的宣傳語──“Wife. Mother. Escort.”(妻子、母親、應召女郎)──自從裝修好公寓作接客之用,Abby開始過著兩種生活(double life),在妻子與母親/應召女郎的兩極角色之間周旋不休。妻子和母親既是由婚姻與家庭所定義的角色,Abby的「出軌」模糊了角色的邊界,也就同時模糊了婚姻與家庭的邊界。有趣的是,就連充當應召女郎接客時,Abby的角色也是多元而非單一的。面對不同的客人,她自有不同的形象和策略以應對:在不論是和男生還是女生都毫無經驗的青澀女大生面前,她是溫柔可親、諄諄善誘的大姐姐;在拘謹嚴肅的成熟婦人面前,她懂得以激將法挑逗情慾;在心儀的慾望對象Sam(Maggie Siff飾)面前,則是激情洋溢、儼如熱戀中的情人。因此,即使應召女郎如同妻子和母親,都是一個名詞、一個身份,但相比起後兩者是由以追求穩定、永續為目標的婚姻和家庭所界定,「應召女郎」這個身份所包含的內容則更廣泛、更多元;妻子和母親是受限於婚姻與家庭以內的固定身份,應召女郎則是不穩定、流動、模糊,因而有無限潛能。

事實上,身份的模糊往往帶有性吸引力。酷兒理論家Judith Butler在論及butch(陽剛女人)和femme(陰柔女人)的女同性戀伴侶組合時指出,butch和femme看似只是在複製異性戀的性別二元模式,實際上卻是以女同性戀複雜的情慾之身投入並再現異性戀的性別劃分,從中進行翻轉。Butch和femme的女同性戀身份再現,對認定身份有其天然本源(an original and natural identity)的性別本質論提出質疑;Butler認為,這一質疑便是身份模糊的情色意涵所在[1]。換句話說,異性戀規範(heteronormativity)所劃定的性別界限(除了男女二分,還包括由此引申以來的各種性別刻板,例如「男主外、女主內」、「母親是女性的天職」等)並不足以限制同性戀(或其他異性戀以外的性別認同)複雜的性別內容,在《震盪療情》裡,Abby溢出婚姻與家庭/妻子與母親之邊界的情慾也正正印證了這一點。而隨著妻子、母親、應召女郎這三重身份的重疊與模糊,以至於在接客時所扮演的種種角色,Abby找回了她的情慾,重新成為可以慾望他人並且被他人慾望的情慾之身。這樣的情慾之身自然不容於「道德」、「潔淨」的中產階級家庭,而妻子和母親正是被中產婚姻與家庭所淨化的良家婦女代表,電影卻巧妙地將之與背負污名的妓女並置,並且完全沒有貶低後者的意思(Abby即使在初期感到內疚,也只是因為在情慾上「背叛」了Kate,而非因為認為賣淫是「下賤」之事),也可視之為一種酷兒的污名情慾策略,以對抗中產階級對婚姻與家庭論述之霸佔。

電影的結局也許會讓某些期待Abby永久逃逸的觀眾失望。在公寓售出,又被Kate撞破「出軌」後,她似乎又回歸到妻子與母親的家庭崗位上。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最後健身房的一幕,當Abby向友人提到未來可能會去旅遊,因為Kate想要去,而被友人反問:「這都是Kate想要的,那你又想要什麼?」Abby回答:「我想要做瑜伽。」鏡頭隨即落在也一同在健身房裡踏著健身單車的Sam那挑動的眼神,早前在接受Abby服務時,她曾提及自己經常會做瑜伽。於是,「瑜伽」彷彿兩人之間的性暗示,同時也暗示情慾依然,始終未被完全收編。當然,這樣的小小暗示並不足以打破什麼,電影的主旨恐怕也不在激進酷兒的「毀家廢婚」,倒是在不反對同志婚姻與成家的前提下,盡力製造反思空間。尤其是,當同志運動為求爭取權益,而打出「為純愛結婚」之類的口號[2],以圖勸服大眾同/異性戀婚姻都是為「愛」,其實無甚差異。然而,這非常能夠取悅中產階級的情慾潔淨的「純愛」,卻徹底迴避了同性戀厚厚一疊的污名歷史。這不只是對歷史真相的無視,也是對各種污名情慾的無視,包括同志情慾。此等中產正典同志之婚姻與家庭論述,到底還剩多少真正屬於同志的內容,實在值得深思。

在同志婚姻與成家的議題上,我們是否只是又回歸到以婚姻與家庭之邊界來劃分出「壞的性」、製造性污名,並加以排斥和打壓的異性戀、中產階級意識形態?這是《震盪療情》作為一部同志電影所要提出的疑問。

 

註釋︰

[1] Butler, Judith.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ve of Identity. 1990.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2] 洪凌,〈置疑同志生生不息永續體:閱讀「新正常」政治與在地酷兒戰略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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