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的始者,迷宮的主人──《去年在馬倫巴》

一、

有一些事情,可能虛構更實在;有一些反應,可能假裝更真摰。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只有徘徊在乍睡乍醒的狀態,夢迥魂牽,朦朧昏沉; 錯落的記憶,不確定的情感,那就是阿倫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Last Year at Marienbad,1961)。

從開首字幕一開始,畫面還在一一細數電影工作人員的名字,畫外音卻已在開始為觀眾預備接下來的劇情。誰在說話?在說什麼?總之肯定不能在同時放映的影像中找到答案。當第一個鏡頭出現時,或以為就是那竊竊細語的描述;也許是吧,既像又不像,疑惑立時從心生。眼前看到的一切可靠嗎?耳朵聽到的一切準確嗎?不懂得法語就更易陷入迷霧中,是字幕在出錯嗎?還是刻意安排?竊以為這只是開場的把戲,殊不知每個劇情的轉角,每個剪接的過渡,都在試驗同樣的真假對錯。

聲畫不同步的情況,結合語言不通,構成只此一家的觀影感受──如有曾在網上看過電影作品的經驗,就會理解字幕播放速度跑得比畫面推進快時,那種不對位的誤差感;然而《去年在馬倫巴》不是持續前後兩三秒的失調,而是偶爾正常又突然混亂,像十分鐘前說話所形容過的情景,在十分鐘後才在影像中表現回來。又,那形容詞句,與後來所看到的,真的是同一樣的東西?又,那說話是出自何人?既然沒有親眼看見主角說話,怎去分辨哪些是旁白、讀白、還是真正兩人在對話?就算有女聲作回應,我們怎可確認,那並不是屬於其他賓客?

看到這裡,不禁再問,到底是否真的是觀看版本所出現的問題?甚至觀眾真的在看《去年在馬倫巴》嗎?畢竟電影中根本沒有馬倫巴這地方出現過,至於有沒有「去年」,也只能倚靠看眾的個人投射。當然,觀眾也終有看到實際對話進行中的情景的時刻,但那又為何不能出於話劇排演的對白?怎樣去分清畫面的真實性?怎樣去分清口述的真實性?何者為真?兩者俱真?或兩者俱假?最終,只能認知到這是一部電影,箇中所發生的都是如夢似幻。

這種聲音與畫面割裂分離的手法,只是迷惑人心、使身處敘事迷宮的我們分不清時間、人物、地點的其中一種方式,卻是最有「電影」感的一種。向來傳統電影所拍攝的影像,不論是對白還是背景,都在嘗試準確傳達寫在紙上的文字所形容的訊息,即使有所修改去迎合另一媒體的形式,最終兩者描繪的方向都會是具一致性的,然而《去年在馬倫巴》打破了這潛在法則,同一時間通過影像語言與聲音(文字)語言去雙軌式說故事──不聽只看,與只聽(或讀字幕)不看,得出的記述內容或次序將會不同,這亦是「電影」的獨特性,唯「電影」所能做到,而書本、話劇不能(完全)達致的境界。有趣的是,導演阿倫雷奈聲稱本片是根據阿蘭·羅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的分鏡劇本一字不動一鏡不改的拍攝,所以文字中本就有這視聽分家的意圖,只是分鏡劇本明確列出場口的方式,始終不是方便讀者直接閱讀並進入故事的有效途徑。

當然還有典型的蒙太奇,加強意識流的效果。眼前所見的影像交替,穿梭不同場景與服飾,上一分鐘坐在餐桌前,下一分鐘卻在庭園中,白色的紗裙又轉換成黑色的晚裝,沒有明確的提示,又有誰能肯定這是來自現在與過去之間,或是真實與想像之間?是存在過的記憶,還是偽造的創作?

只是,內裡剪接的邏輯有種顯然的美學對比,不得不去注視,那是極光對極暗、室外對室內。前者最為人注目的是打碎玻璃杯前,酒吧中的傾談期間,極速閃過幾個睡房的定格,然後每閃一次,鏡頭停留的長度增加,燈光設定的兩極,強烈展現了兩個時空的轉換;睡房中兩個版本,一個像是被推倒在床,一個在熱情伸手擁抱,前者的黑色打扮與微弱光線,後者近乎全白色到過份曝光的設計,那是強行交合還是你情我願的疑問,由此衍生除了早前提過的現實/想像,現在/過去的二元分野外,似乎光線的運用也代表著角色發展的正反兩面。細看下去,但凡看到白天或白光的位置,都是男女主角愛得濃烈,關係發酵之時;反之就是二人有所隔膜,陷入拒絕/遺忘的泥濘中。室內與室外,當然就有了封閉與自由的狀態對比。戲中看到女主角談情的段落,不論是露台還是花園,總在光明正大的開揚空間;她有所懷疑或進退失據的時分,全躲在旅館酒店內,不管門是半開還是關上。

斷斷續續的配樂、莫名嵌入一人凌空站立的鏡頭、時而人人突然動作靜止卻又總有某人不經意在動的片段,與聲畫蒙太奇的魔法,為《去年在馬倫巴》營造出不管重看多少次都是依舊模糊又錯置的印象。

 

二、

有人似乎說過,記憶是一組串連時間人物地點的密碼,只要三組資料都對準了,就可以解開封藏心底的秘密。《去年在馬倫巴》卻在視聽上混淆我們在畫面看到的時間、人物與地點。

 

地點

反覆的推拉鏡頭看似在帶領人進入並認識陌生的旅館,但是,不連貫的連續鏡頭運動,時而由下而上的掃視,時而轉為由左至右,有時還有迴旋,身處其中或能弄清位置,在外觀看的瞬間就能迷失方向,不能捕捉具體的位置感。那些長廊、那些樓梯、那些門房,好像一式一樣,但又是否相同的空間?巴洛克式的建築風格本就擅於構造幻覺,重重覆覆的結構,配合進進出出的人群、鏡子的反射,虛幻得找不到內部外觀的全貌。

到進入回憶或想像的部分,那個「馬倫巴」或不知那個名字所象徵的地方,竟是旅館內的畫中風景,戲中人在唸著「去年」的經歷時,竟如同墮入了畫內框架中的描繪,於是那樹那影那像突然栩栩如生地出現眼前。跟著又再次,或是再三回到裝置畫的一處,畫的細節竟又有了一而再,或有再而三的變化。是主角看到畫而據其特色去杜撰過去嗎?後來連雕像在畫內都不見後,就連旅館內所見的都有了質疑的理由。不只沒有「去年」,「現在」身處的地方都像在隨意改變,加上前述的巴洛克感覺,這空間猶如幻想出來。

至於關鍵的房間,鏡子的擺設、窗外的視野、衣櫃的位置,男女主角二人似乎都有所懷疑,連一直肯定過去有發生過的他,都開始說記不清。她曾否出現在那「去年」的現場,相片本來是有力的憑證(在沒有電腦加工的年代,相片真實性難以動搖),但若然房間是假,內裡的抽屜也可能從不存在。

時間

一般電影的脈絡都有清晰的時間指示,在字卡中打上「一年前」、「一天後」等線索去標明影像所發生的時間。《去年在馬倫巴》不但沒有這種線索,還有不少故意的誤導,如聲音在講述去年所發生的事,鏡頭內則只有女主角,這個是男主角回憶中、記述中的她,還是現正在聆聽男主角的她?然後鏡頭移動到男主角,再到其他賓客,只有看到男主角在談話的動作,才可肯定;但影像中的談話內容,是否又一定是音軌輸出的那一段?這種拍攝手法如是者重覆了數次,驟看似是回到過去,鏡頭緩緩拉開卻又原來是現在,再想又不一定如此。

若想從影像中的對話去尋求所指涉的時間又如何?有一段講述旅館主人M 與女主角A 的對話在提及「去年」,那時間線似乎是「現在」,但跟著接續的劇情又似是去年才會發生,沿此下去可能會發現,全片都可能是年復年的環迴重覆,永無休止。男主角X希望A跟他一起私奔,她卻推搪要他多等一年,這可能在去年已出現,現在又再出現,一年後或又重演。跟片首片末都看到的話劇一樣,這可能是同一時間再拍一次,也可能是代表另一個循環的開始。

除了話劇的重覆/延續,還有打碎玻璃杯的一幕,在中段見過,到後來復見,是較早前同一場的延伸,還是玻璃杯曾經巧合地在同一場合不同時間(時空)打碎過?睡房也一樣,先假設所看的都為真實,畫面中的情節若都統統發生過,只是不同時間或時空的分別──那是否意味著X進入A那裡不止得一次?

人物

就算時間與空間都為事實,但男主角是否出現在他那描述的「去年在馬倫巴」之內?有一組長鏡頭,先拍到賭桌上的X,鏡頭慢慢移到A,但A身後竟又再出現X!那 X 是否身在賭桌?從而引申到 X 由始至終是否都不存在那過去中?還有一個射撃的段落,有五個人輪流向箭靶開槍,近鏡看到 X 就是五位之一,但早前較遠的鏡頭又似乎不在那五個人當中……

就算 X 真的在場,那又代表他與 A 有過關係嗎?事實上 A 與 M 的關係也從未曾明言,他們或許有過愛情,但是否抱持夫妻抑或情人的身份?從場景的三角構圖中,從三位演員的表情反應中,從零星對話內容中,或可推測到一二,但仍足夠曖昧性去任君解讀。

而莫論 A 是否仍愛 M 也好,對 X 有沒有真感情也好,片中唯有肯定的兩個元素,其一是 A 身處的是一個逃不出的困局,活在鏡子的意象下,X 作為外來者,希望將 A 從鏡子中拉出來;另外就是 M 的絕對權力,如同那個紙牌/火柴遊戲,重覆上演不知多少回,來回變奏組合不斷,但每次都只有同一個贏家──遊戲的始者,迷宮的主人,也與最後始終走不出去的獨白相呼應。

 

原文分兩節刊於作者網誌:
Last Year at Marienbad 去年在馬倫巴(Alain Resnais, 1961)
Last Year at Marienbad 去年在馬倫巴(Alain Resnais, 1961)[續]

*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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