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漫影后:自由就如幻影

曾經參與多個影展的《動漫影后》(The Congress)隨著香港動畫業及文化協會和百老匯電影中心攜手打造「anifest仲夏動画祭」在香港放映,亦因此讓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為到不能擺脫的自由的幻影而沉重了一個晚上。

《動漫影后》的故事改編自波蘭科幻小說家Stanislaw Lem的The Futurological Congress。故事講述一個曾經紅極一時的女影星Robin Wright未到了四十五歲就經已日漸被遺忘,途中多次推掉不少演出機會,為的就是要照顧青春氣盛的女兒和長期患病的兒子。直到一天,電影公司要跟她談她一生最後的一份合約,希望她可以賣掉她自己,從此不再演戲,做想做的事,而電影公司就可以任意用「她」來拍任何電影,到任何一個地方宣傳。

賣掉她自己

嚴格來說,Robin Wright並沒有完全把自己出賣,她只是步進一個超高科技的球形機器,然後讓周遭的光束隨便掃描,採集她的臉面、表情、皮膚,甚至情感。然後,一切都不再屬你,你可能在別的地方再次公開這一切,因此不能表演,版權亦屬於電影公司所有。你不再能夠言明自己,只有公司和合約可以言明你。

看著這樣的橋段,這樣的一台機器,我半點也沒有驚怪。身旁的L告訴我現實中好像真的有這樣一台機器,不過用途當然不是那麼驚人。我一直懷疑著那個「當然」,或者不久的兩三年後,我們就排著隊步進機器裡面,做著自己最後的一個表情。

這樣我想到新自由主義帶來的私有化。私有化一詞普及於自上世紀八零年代初,列根與戴卓爾夫人共同全力推動自由市場主宰論,削減公共開支,並相信不論窮人或富人,都不應依賴公共的援助,不受政府干預,自力更生,從此得到更大的自由。然而,或者他們太集中於窮人應該多勞多得,卻忘記了本身就有一班富人可以趁機投資公營機構,壟斷我們生活上一切公共事物,如房屋、公共空間和食水。地鐵公司可以賣掉你的個人資料,電影公司可以賣掉你的形象。漸漸地,我們無法擁有自己的情感,一切都被私有為他人的財產。

我無法否認,於現實中,我們都只是互相在私有對方,互相利用,把周遭生命體當成為資本,抓著市場的尾巴不停消費。在電影裡,電影公司的高層Jeff Green為了讓Robin Wright 賣出自己的形象,反覆向她揭示她衰老的樣貌,並斷定她的演藝生涯走到盡頭,賣出自己是唯一的出路。對白不時嘲諷荷里活的影星,提及她們臉上隨著年月冒出增多的皺紋、因整容多次而變得目無表情的臉目,她們終有一天無法張口大笑,無法用力哭泣。這當然會令觀者如我,想起不少女影星整容的傳聞,記起不少她們在家素顏的照片。但我又想,她們落得如此的地步或者全因為電影工業、電影公司、觀眾把她們一一私有化了。我們把屬於她們自身的形象收歸為消費品,她們無法主宰自己的容貌和舉止,她們的舉措都要被市場的需要而左右,她們不屬於她們自己,即便走到一個公共空間,她們都不能自主。她們屬於電影公司,也屬於消費者。我們看完了電影之後,不容許她們變老、變醜。我們擅自以一個看似完美的框框困住了她們,她們可以在裡面美麗得不能自如地張口大笑。

基本上,不論新自由主義是否仍然繼續無阻,它有沒有讓私有化如毒氣般漫延,它如何在我們周遭進行著,我們所處的位置與Robin Wright根本別無兩樣。基本上,即使Robin Wright沒有出售她的形象,沒有步進龐大的機器,我們也早早把她收歸所有。

自由的幻影

Robin Wright一直堅持自己的決定是經選擇成形的,她曾經選擇拒絕合約的條款,又選擇接受這份合約,最後選擇毀壞,又選擇跟隨。「我至少是自己選擇的。」這一類的說話自她口中重覆吐露,卻透露了存在於世卻不由自主的無力感。究竟,有幾多是我們所選擇的呢,我們的床單、書桌、午餐,都是經過選擇?都有著自由意志?或者,我們只是一直自困在自由的市場裡面,不會覺醒,也從來沒有覺醒這回事。

電影的後段,幾乎完全是動畫製作,也說明了我們以到了動畫世界,喝一支藥劑就能變成動畫人物的樣子,到了一個虛構的世界。然後,再喝多一支,就可以變成Michael Jackon 或 Robin Wright,就可以變成你和我。電影中動畫與真實(那所謂的真實)反覆穿插,會有動畫人物看著真人Robin Wright所拍的電影,又不停提示你看到的動畫背後有一種現實,就算觀者多麼專注而免不了感到混亂。然而,這樣衍生出來的荒謬感卻令你多看兩遍就會習慣如常。試幻想,一日我們不再走進戲院看動畫,反倒是由動畫人物觀賞真人節目,真假世界又會如何得以分辨?但這樣的幻想又不是純粹虛幻,現實的我們也沉迷於各式題材的真人騷,只是我們未化身成動畫人物而已。

在真與假也無法釐清的狀態裡,我們如何追尋自由呢?「這是我們的自由意志﹗」倡導者在未來主義大會中高呼,台下千萬人歡呼大叫。我們可以變成不曾嫉妒的耶穌,甚至成為宙斯。我們想怎樣就怎樣。而我疑問的是,我們得到的變化,我們的「想」,可不可以是未知的呢?我們可不可以不變成已知的耶穌或宙斯,我們可不可以變成未知的XYZ呢?所謂的自由,如電影裡所有人都無法達到的未知的形象,一個窮追不斷的目標,一直讓我們如滾輪般永無止盡的運行,直至消亡。電影中的人們手裡都拿著藥劑,他們希望自由,然後消費,從不停止,讓他們活在虛假的世界中享受快樂與自由的渴望,一切比現實來得真實。自由,就好像一個殘酷的幻影,從不消散。這樣我想起貝蘭特的Cruel Optimism,即使面對著眼前的挫敗,我們仍可以相信那殘酷的樂觀,那無法得到的滿足,如自由。

電影到了尾段,觀者不難發覺,虛幻的世界與真實的世界根本難以分割清楚。我們走出了虛假的世界,看到一片荒蕪,也不能確定那是真實存在的。如果藥劑可以構造假的世界,也同時可以構造一個所謂真的世界。走出了動畫世界的Robin Wright,看到了身邊一個個有血有肉的身軀,彷彿那就是真實。但是,誰能夠證實這不是另一支藥劑帶來的幻象呢?或者,她只是墮到另一個未有出口的世界而已。自由就如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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