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密,大陸,女人戲:這幾年的黃真真

香港電台的《鏗鏘集》做了一個關於香港電影人到大陸發展的特輯,當中有人歡喜有人愁,有賺有賠,有人如魚得水也有人妥協。憑《被偷走的那五年》(2013)晉身大陸「億元導演」之列的黃真真,自然被視為成功例子。

其實在數年前,黃真真編導的電影非常具本土特色,至少在很多人眼中她的目標仍是針對香港市場。同樣是愛情小品的《分手說愛你》(2010),場景設計和角色演繹都非常香港,故事及對白引人共鳴的程度足以媲美葉念琛的「愛情三部曲」。不同之處,是葉氏集中表現「愛情就是欺騙」的陰暗一面,但黃真真仍讓觀眾對愛情抱有美好幻想。

不過,在充滿「電視味」的《抱抱俏佳人》(2010)--由邵氏投資及大量無線藝員主演的電影--之後,黃真真漸漸脫離香港。儘管台前幕後的電影工作者均有或多或少的香港人,但從電影的製作到消費,都能看出香港市場不是這些電影的主要目標;甚至能否稱得上是香港與大陸或台灣的「合拍片」,也受到質疑。例如,《傾城之淚》(2011)的幕前卡士涵蓋中港台(周東雨、梁詠琪、陳喬恩),但香港票房只收約六十萬,明顯水土不服;《被偷走的那五年》由大陸及台灣演員掛帥,拍攝場地也為兩地多個城市。至於電影的資金來源,則大部分來自大陸公司。在大陸的電影業來說,這幾部電影只算是一些中小成本製作,但對比《分手說愛你》等香港作品,這幾部「華語合拍」的製作預算當然高出很多。隨著製作規模擴大,黃的電影不單距離香港本土越來越遠,故事也越來越虛幻,寫實的感覺大減,反而每每是煽情:「傾城之淚」這個片名已夠刻意,片中稱三個故事為「第一/第二/第三滴淚」,還要黑底白字用字卡(inter-title)顯示作分段,可謂「肉麻當有趣」;《那五年》更是把「煽情」推至高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扭盡六壬,把所有韓劇、港劇中的意外、失憶、絕症等催淚情節送給觀眾。但所謂「橋唔怕舊,最緊要受」,我不會忘記那天在觀塘某戲院的觀影經驗:每到那些我認為「誇張」的地方,總會出現拆開包裝紙手巾的聲音、女性的低聲啜泣和男士的苦笑及恥笑。黃真真把她想要的目標觀眾找到了,只是不包括我在內而已。

當然,投資者只看重票房。《那五年》的大成功,使黃真真能繼續這種中港台合拍模式。「繼續缺乏香港特色」似乎不用在再筆墨說明 (實景拍攝時刻意模糊中港台的地方特色是一種去除地方處境的策略),那就談談「女性電影」--這個早期被貼在黃真真處女作《女人那話兒》的標籤,最近又在媒體的報導和訪問中出現。對於何謂女性電影、女性觸覺,似乎沒有統一定義。有說,黃氏擅長以女性角度拍攝以兩性為題材的電影,也有說黃的電影從作者、演員到觀眾,都是女性為主,所以真是名副其實的女性電影。然而,「女性電影」應該是針對男性為主甚至壟斷的電影體制而提出的(就像「黑人電影」),在銀幕反映女性聲音,或衝著性平不平等而來。單憑導演的身份去定義電影是危險的,因為女導演可以拍出剝削女性的電影(正如黑人導演也可拍出刻板化黑人的電影)。

黃真真的電影的確反映了女性的聲音,但是否達到性別平等/充權的效果則要再作考慮。如果說《女人那話兒》高舉女性情慾自主尚能達到相關效果,以三個女性的工作和感情生活為主的《閨密》(2014)則未必有如此意圖。雖然女角的戲份較多,敘事觀點也屬於她們,但男人不單是她們的恆常話題,更是衝突的來源和依賴的對象,絕對不能缺少。也許觀眾能辯稱肯定男人的重要性和女性自主,是可以並存,但我會對黃真真未能把握題材好好發揮,突出女性自主的一面感到可惜。就以薛凱琪飾演的Kimmy為例,電影把她設定為三人中的領袖,在情/性慾和經濟上最獨立最強勢,但卻沒有展現她這方面的基礎(例如工作能力),也不夠說服力:她所謂的情慾自主,只是停留在挑選男人享樂和調情的層次。基本上,她是三個角色中,心理描寫最缺乏的一個,也是觀眾認同最小的一個,因為觀眾除了知道她喜歡調情和展示各式名牌衣物之外,其他方面一無所知。薛凱琪的演繹方式把「表現女性獨立自主」變得兒嬉,觀眾看到的是一個三八而不是一個所謂「前衛女性」。觀影期間,我一度以為那種調高嗓子和造作的說話方式--沿襲近年在《人間喜劇》、《爛賭夫鬥爛賭妻》、《低俗喜劇》、《懸紅》等的角色--是電影的一個設計,把「非理性」的演繹推向極致,以「刻意地造作」戲謔同類的電影角色,產生嘲諷效果。我在看《那五年》時也曾猜想黃真真排山倒海地灑狗血是為了戲謔催淚電影。結果,我再次發現自己是想得太多。也許,這是作家陳慧所說的「女人戲」,而不是「女性電影」。幸好,電影沒有強行要Kimmy歸順一個男人,讓她能維持情慾自主的形象。

在談論性別之後,我希望回到《鏗鏘集》,以本土或商業邏輯等議題作結。節目中,推卻飯局、愛吃青菜、只想「踏踏實實地拍電影」的張之亮,與到全國各地宣傳及應酬,看見票房數字感到「過癮」的黃真真,形成強烈對比。一些喜歡電影的朋友,在Facebook對黃冷嘲熱諷。我認為,拍攝時間短促的電影不一定是爛片(黃:「演員需要三個月籌備?三個月我連剪接也完成了。」),拍情情愛愛的題材也不一定較拍社會現實來得沒意義(節目重提張的舊作《籠民》),關鍵是編導的眼光與技巧。單從這點去完全否定黃真真,並不實際。畢竟,這只是對待電影的不同態度--張之亮說如果拿到十四億,會拍一個關於中國山區故事,但他為了生活暫時仍然要繼續拍《白髮魔女傳》。

然而,從《閨密》去印證或回應《鏗鏘集》,還有更多有趣之處。黃真真說:「我不會去討好觀眾。」她指的,應該是我這種無法投入的觀眾,而不是她成功爭取的女性觀眾。又假若,她不會討好觀眾,那討好的對象該是贊助商吧:網頁、電腦和那包經常出現的紙包飲品,非常突出。在片末,三個女生對著水池祈願,於電影中接替黃真真任節目導演的小美,希望成為又成功又賺大錢的導演--這是黃真真電影理念的最佳註腳。

這幾年的黃真真,賺了什麼,賠了什麼,觀眾可自行判斷。由此引申的香港電影工業及文化在往後的發展,也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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