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動」與「品味」——再談《等一個人咖啡》

(昨天我將〈荒謬無聊,怪裡怪氣,從一開始即「等」其完結的偽愛情片——《等一個人咖啡》〉一文投稿予「映畫手民」,文章刊登後粗人館撰文〈《等一個人咖啡》──不.是.愛.情.文.藝.片〉回應)

幾點回應,希望可澄清、補充一點想法。對我來說,「感動」與「品味」是兩回事,受某作品感動,不等於作品必然很好,分清楚兩種反應,是評論者的責任。

電影類型,從來界線並不牢固,混揉、移位、顛覆,總有很多可能性,難以一概而論,但拿捏一部作品的基本精神,正是評論者的要務。以周星馳主演的電影為例,他(及創作者)喜歡挪用慣見的電影類型作喜劇變奏,但我們不能過於簡化,一概說成是「笑片」。例如《破壞之王》與《功夫》同樣都借用傳統功夫片的框架發揮,但前者是胡鬧笑片,後者卻是喜劇味濃的功夫片,當然不少論者還是會將《功夫》歸類為 action comedy film,然而兩部電影旨趣之不同,一般觀眾都能分辨得到,若統統都只視為同一類的東西,那也沒甚麼意思了。

《等一個人咖啡》當然「不.是.愛.情.文.藝.片」,但它和八十年代的「追女仔」系列,又或荷里活《情迷索瑪莉》一類瘋狂胡鬧的愛情/性喜劇明顯不同——九把刀對幾段感情關係的經營,於「偶遇、錯過、等待、珍惜」等主題上的探討、電影公司的宣傳定位(如電影海報的清新文藝風格,我也說過令「我起初有錯誤期望,以為這是部文藝風浪漫愛情片」)、周慧敏等人接受訪問時說的感想,給人的印象,都是想認真講一個感動人的故事的,內涵至少明顯比上述瘋狂愛情喜劇來得深刻、豐富。因此,我們可以說《等一個人咖啡》是傳統「愛情小品」的喜劇變奏,卻不宜只說是一部「輕鬆喜劇」,貶低了這部影片的內在取向與詮釋上的可能性。《等一個人咖啡》所試圖表達的感情厚度,打個比喻,理應是一部愛情《功夫》,而不是一部愛情《破壞之王》,可惜九把刀的重編與江金霖的導技明顯不濟,搞笑與言情的比例失衡,白白浪費了素材本有的可能性(特別是那條人鬼情未了故事軸),一般觀眾受落,不代表它沒有問題——很多賣座的電影,其實拍得不怎麼樣;周星馳的《西遊記》兩部曲是罕有地將瘋狂胡鬧與愛恨情深融合得好的案例,要證明《等一個人咖啡》有這個潛質,未免言之尚早。

至於說到「笑位與感動位取得平衡,觀眾情緒很容易投入其中」,那就涉及到「評價」的問題了。觀眾喜歡這部戲,為之哭為之笑,甚至可「解讀」出一些心得,這些「感受」與「反應」值得尊重,但感動過後,作品本身的妍醜優劣,才是更重要的問題,應加以深入論證。假如以周星馳為起始點,後學者如葛民輝、杜汶澤、鄭中基、楊千嬅等,他們都各有一定成績,拍過好些賣座電影,很多人覺得好笑,Youtube 上也有很多片段廣傳(筆者閒時也會重溫自娛取樂),但這幾人的功力、品位,明顯有高下之分,這點觀眾應無異議。事實上,這幾人的才華,不必再等十年二十年,已可肯定不如周星馳;論者屢屢援引周星馳為例為《等一個人咖啡》辯護,當然未必就是敢將九把刀與周氏比肩,但要憑此暗示、推測《等一個人咖啡》可以持續爆紅甚至成為一代經典,說服力未免不夠。即使《等一個人咖啡》的片段將來在 Youtube 有不俗的點擊率,也不等於那就是經典。我承認自己不熟台灣電影,但單是說《等一個人咖啡》「可算得上是近年台灣輕鬆喜劇的代表作」這點,我實抱有很大疑惑,要許之為「代表作」,至少得舉幾部台灣喜劇作點比較吧?這部戲到底勝過其他台灣喜劇甚麼地方呢?

(按︰繼續討論之前,抱歉先說一句「場面話」。上一篇文章,我是先貼在自家博客,然後向「映畫手民」投稿的,我跟編輯開玩笑說這是篇「撩交拗」之文,自知論調有點偏激,只希望帶起討論,故堅決不收稿費。其實我在文章開首已寫明「這是我觀影當晚回家忍不住立即寫下的感想,現稍作補充,也許稍嫌偏激,但基本論調不變」,可惜「映畫手民」漏了沒轉貼過來。[編按︰漏了的這句已補回,並就此向作者致歉])

回歸電影本身。舉個例,一個大男孩穿比堅尼踏滾軸溜冰鞋攜著大白菜一整年,是「滑稽」還是「無稽」,顯然是「品味」的問題。我無意挑起這是「高雅」還是「爛俗」那種無謂的論爭,但論證這到底是「高手」還是「低手」,卻是評論者必須下的判斷。《等一個人咖啡》的弊病,在於編與導皆不自控地將許多笑位(先不論其是否無稽)不停重覆而不知煩厭,如烤腸、豆花、鐵頭功;如比堅尼、溜冰鞋、大白菜。編導安排男主角以這副「滑稽」模樣登場,目的是先建立其「怪咖」形象,然後才慢慢揭示其率真憨厚、不輕言棄、特立獨行、找數真漢子的正面性格,從誤會到認同,反向加深觀眾的印象。這種人物描寫,不新鮮,但不妨用,問題是︰一、有必要搞得那麼離奇古怪嗎?(品味問題);二、三件怪行有意義嗎?(大白菜姑且可說是有意安排用來擋架黑社會斬刀並構成後來的吃血菜笑話,也有報導指「溜白菜」是大陸新一代集體行為藝術,不知九把刀是否有意藉此諷弄,但比堅尼、溜冰鞋呢?三件去其一或去其二,可以嗎?說到底仍是品味問題);三、男主角是否有必要維持怪咖形象那麼久(「找數」找足一年半載)?要怪足近影片三分一以上篇幅?其搞笑(或曰有其含義)效果能延續到底嗎?

 20140823 -  陳廣隆 - 等一個人咖啡_p4男主角穿比堅尼到處走,這種笑料不過就是無線福祿壽的層次。

周星馳電影中的「如花」是著名的怪相角色,在每部電影中都會突然冒出場博觀眾笑聲,打扮雖然無稽、惡俗,但一部電影僅一幕半幕,搞笑效果就能保持新鮮,長笑長有;鄭中基與王祖藍經常在電影、電視中扮女人,次數太多,才華露底,到後來就很 annoying。在《行運一條龍》中,周星馳的帥相原來是「買回來」的效果,這個很有日本惡搞漫畫風的畫面與設計,初看是挺有趣的,可是在電影中接二連三地用,後來就漸變無聊、平庸了,事實上到了《行運一條龍》,周星馳與李力持已不能再延續昔日的喜劇模式,開始轉型了。因此,無稽笑位本身不是問題,關鍵是怎樣運用,而自以為好笑,一用再用,那是死症。《等一個人咖啡》的笑位,我笑不出,但各自看來,我認同不是完全沒趣的,可是三番四次,又翻不出新意,就很無聊了。因此有些觀眾每次看到肥妹練鐵頭功都笑不停,恕我認為實在是品味問題。也許這樣說有點冒犯,不尊重,但我始終認為一個人到了一定年紀、一定教育程度、一定人生閱歷,品味是應當有一定底線的。

鄙視通俗電影,沒有必要,但輕率抬舉,也是無謂。說「配角均各有其『精彩』特色」、片尾時有「陳妍希的『超級』爆笑位」云云,這種浮誇讚賞,與我上一篇文章說此片爛似《天機》的偏激用詞,其實並沒兩樣。如果說周星馳的電影二十年後依然好笑,陳妍希這個食「小龍女/小龍包」網絡笑話的笑位,二十年後還真的好笑嗎?頂多是供影迷懷舊一粲,說不上「超級爆笑」吧?至於說「劇本改編後簡潔緊湊,笑位與感動位取得平衡」——《等一個人咖啡》是否緊湊,猶可討論,但它「簡潔」?那些無稽笑位再三重覆,嚴重干擾那些「感動位」(我在上一篇文章已簡單提出一兩點質疑,特別是發生在周慧敏前男友的兩次荒謬、突兀而老土的奇事,已從根本上動搖了這場感情的真實性。《那些年》其中一個關鍵感情位發生在台灣大地震之時,合理而令人信服;洪言翔與陳語安的關鍵感情位發生於突然冒出的街頭鎗戰,只能說是莫名其妙。請勿辯說甚麼當年台灣黑道橫行之類,表白時突然中鎗,將要結婚時卻撞車身亡,無論如何都是太牽強、俗套了。我們嘲笑「韓劇有三寶:車禍、癌症、治不好」,批評的也就是這種編劇方式。《等一個人咖啡》並沒比那些韓劇高明多少),還能說「簡潔」、「平衡」嗎?可以說這部戲好笑,可以說這部戲感動,至少大眾的反應不能否認,但要說「簡潔」、「平衡」,那就是嚴謹的評價問題了。「香港的觀眾也需要再教育」——說得沒錯,有些觀眾確實需要品味的教育,笑話不一定要高深,生活有時候也需要無聊笑話作調劑,但一面倒擁抱無稽庸俗而看不出問題來,這才是真正的故步自封呢。《等一個人咖啡》是一部策略成功但故事粗劣的電影,僅此而已。話說到此處,恕不再回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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