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近戀人般的父子關係

1997年的一個夏季午後,我跑到位於高雄市鹽埕區大勇路與新樂街口的光復戲院看蔡明亮的《河流》。尚未學習任何電影知識的我,憑著一股熱情窩進這一個五年後即將拆除的老戲院,土法煉鋼地學習畫分鏡圖,但同時也被螢幕中父子之情的表現方式深深吸引。

《河流》講的是父子關係,疏離又不知如何溝通。這個通俗的母題,可以在很多台灣電影中溫習得到,譬如李安的《推手》與《喜宴》,郎雄精湛的演技塑造了一位傳統父親的典型,結局總是召喚了兒子回歸儒家傳統的終極關懷,服膺五倫(以君臣、父子、夫婦為主)的家庭倫理觀。反觀蔡明亮電影的父親角色如同走鋼索的特技人員,總是處在不上不下的緊繃情緒裡,不但不善於溝通,更多是沈默相待,最後兩個看起來水火不容的父子,卻在陰暗的三溫暖裡互相索討情感的慰藉。

就在蔡明亮相隔十九年之後,以《郊遊》獲得威尼斯評審團大獎之際,鍾孟宏的第三部長片《失魂》也在台灣上映,談的也是父子關係。事實上,鍾孟宏自紀錄片《醫生》,乃至於前兩部片《停車》與《第四張畫》,父子衝突的敘事已然是他不斷重複的母題。無論是《醫生》中對自殺身亡兒子永無止境的思念呢喃,或是《停車》裡,杜汶澤飾演的年輕裁縫因為對父親過度思念,反而把客人委托的尺碼完全搞錯。在《第四張畫》中,由於敏銳的小兒子透過夢境抽絲剝繭的揭露出父親隱瞞多年的犯行,戴立忍飾演的父親於是為多年前殺害大兒子的意外付出代價。《第四張畫》看似對立的父子關係,到了《失魂》則繼續延伸那多年來互相誤會的父子情感,將多年的壓抑情緒一下爆發,反諷的是,似乎唯有透過暴力才能克服多年疏離的父子關係。

兒子,可不可能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若這輩子要能重修舊好,可能需要極端的手段?飾演兒子的張孝全,在突如其來的怪病後,換上了一副精力旺盛的靈魂,開始不經意的與父親合作去除掉身邊的「外人」,只是為了維繫父子這段短暫的「兩人世界」。這些「外人」包括了自己的姐姐、姐夫、警官、乃至於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導演刻意營造的暴力影像不僅是為了凸顯急欲縫補的父子關係,也是將這似乎缺少犯罪動機的推理劇情片推向點燃一連串暴力的原點:如同《第四張畫》裡那個手刃大兒子的意外,《失魂》裡的父子最後在療養院裡赤裸告白,兒子堅定的語氣陪伴著父親孱弱的身軀,最終體現了戀人般的親密與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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