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回緩慢的時間/空間︰讀《蔡明亮與緩慢電影》

文/白瞄

還記得那年到台灣旅遊,一個失眠的晚上,獨個兒躲在浴室中看蔡明亮的《不散》。那陣子時興人手執一部電子播放器,蔡明亮的戲就這樣從大銀幕縮到細小的電子儀器中。但任誰到知道,如此把蔡明亮的戲放到電子播放器,不啻是把他戲中最為精彩的部份剔除︰你如何能在耳筒中,聽到那迴響於戲中電影院的腳步聲呢?又如何看到那些長鏡頭中似有還無的動靜呢?

後來學了乖,終於在大銀幕看了《愛情萬歲》的復修版,片末女主角那六分鐘長的經典哭泣鏡頭,就在眼前的巨幕中播放,無可迴避,必須正視,如此才慢慢了解到蔡明亮的慢,並他的美學。

林松輝(Song-Hwee Lim)近日出版了英文專著《蔡明亮與緩慢電影》(Tsai Ming-liang and a Cinema of Slowness)開宗明義就是要討論蔡明亮的緩慢美學。任誰只要看過蔡明亮的戲,也會感受到當中的靜與不動,往往是超乎一般觀眾所能忍受。不過,這種緩慢電影的美學也非蔡明亮一人獨有。林松輝把蔡明亮放在世界電影更廣闊的背景下,說明蔡明亮的緩慢電影,不過是緩慢電影的一種(”a” cinema of slowness)。他在書中不時提到世界各地緩慢電影的導演代表,如伊朗的基阿魯斯達米(Abbas Kiarostami)、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Béla Tarr)、俄羅斯導演蘇古諾夫(Alexander Sokurov)、希臘現代主義大師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台灣新電影代表侯孝賢、中國第六代代表賈樟柯,還有泰國導演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這個名單中,不少導演在世界各地的影展中屢屢獲獎,不單說明緩慢電影是近來世界電影的重要現象,也表明緩慢電影與藝術電影之間的親近關係,更表明,這專著的目的不只是討論蔡明亮的美學,而是把蔡明亮的電影放到這個大的背景中去討論。既說明蔡明亮的緩慢美學,兼討論緩慢這回事在世界電影中的意義。

然而回到根本,我們必須要問,何謂緩慢電影呢?甚麼是緩慢呢?要多慢才算慢呢?我們都知道,慢,不過是相對的概念。林松輝提出,緩慢電影未必能有很確切的定義,但也不難發現其中的標記︰敘事上多有等待,做出沉悶的效果;處理時間上多用長鏡項而非慢動作,讓觀眾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但問題依然,到底,多長的鏡頭才算長鏡頭呢?長,與慢一樣,也是相對的概念。

林松輝不同意大衛‧波德維爾(David Bordwell)的分析方法。眾所周知,波德維爾「平均鏡頭長度」(ASL, average shot length)來判斷一部電影的節奏快慢。書中,林松輝列出蔡明亮主要作品的平均鏡頭長度給讀者作參考。要看出這方法不精確處其實不難,只要一部戲在一處有凌厲而密集的剪接,它的平均值就會一下子提升,但整體來說依然可以算是緩慢電影。林松輝更著重電影在敘事和處理時間上的結合,所謂緩慢電影,不只是平均鏡頭長度很長,也不是單純的運用長鏡頭。他認為緩慢電影是一種「對抗的形式」(a form of resistance),對抗主流,特別是荷理活的電影節奏。主流電影中,純熟的剪接技巧會達到觀影時的連續感,當中個別影像並不重要,甚至是轉而即逝。但緩慢電影並不一樣,它就是要保持空間的一致和時間的完整,「容讓主角(和攝影機)有充足的時間去漫步、駐足和閒逛」(頁20)。如此,電影有了新的敘事主題和新的表達形式︰角色在影像中等待,甚至並不必然等待著事情發生。

林松輝以為,蔡明亮的電影中以兩方面達到他的緩慢︰靜止和靜默。靜止的其中一個經典莫如《你那邊幾點》開場的第一個鏡頭,拍攝父親日常的生活,他在等待、安排飯饍、在家中來回遊走,像是甚麼也沒有發生,而鏡頭正正是靜止不動的拍著家居空間。如此,觀眾就看到時間如何在父親有節奏的活動中流走。靜止的另一面向是劇情中動作靜止。螢幕上影像靜止,迫使觀眾去注視,去沉思,去觸摸時間本身。

至於靜默,也是蔡明亮電影中的特色。他的電影對話極少,棄用畫外音,音效常常包括背景的雜音嘈音。而有趣的是,林松輝在討論靜默時,竟有一節討論「令人不安的聲音」(uncomfortable sounds)。這就看出他討論靜默的角度,是辦證式的,靜與聲音並不是簡單對立,而是靜默內含聲音,因而彰顯。這「令人不安的聲音」出現在《愛情萬歲》結尾女主角哭泣的鏡頭,長長六分鐘,只看到和聽到女主角在哭。這種長度和這種哭法,叫觀眾難以忍受,尤其是當你是第一次看那片時,你並不知道到底這幕戲甚麼時候完結,你只可以繼續的看,繼續的聽。如此,靜默像靜止一般,把時間在觀眾感官前拉長,讓他們明明白白的感受到時間如此流過。

最為精彩的,是林松輝緊接討論《天邊一朵雲》的段落。同樣是「令人不安的聲音」,這裏林松輝把聲音連繫到色情電影的論述中去討論。這無他,因為《天邊一朵雲》中正正有關於色情電影的情節。在色情電影的論述中,女性的高潮不像男性的能以射精在影像上再現,而必須另取他道以聲音的強度來展現;林松輝論及《天邊一朵雲》的口交場面,指出靜默的重要。他論述精彩,有必要輯錄原文︰

透過湘琪(女主角)本來可發聲的口,男性高潮的視覺證明(精液)轉化成第二種液體(一滴眼淚)從身體別個孔洞流出來--關鍵的是,眼睛,視覺器官--重構以不同性別分工的視覺/聽覺二元的性經濟學。更重要的是,這轉化可以被視為昇華。根據Mary Douglas,正正因為眼淚像「水之流」可以「淨化、潔淨、沐浴眼睛」……。那沒有現身的男性性愉悅的視覺證物(小康的精液),通過沒有發聲的女性性愉悅的聽覺之物(湘琪靜默的口),以全新的視覺形式(一滴眼淚)出現,舊有的形式一下子被移置、昇華和靜化。(頁139)

林松輝最後說,這個烏托邦式的時刻,觀眾見證著靜默蒂結人與人間的親密。

正正是透過靜止和靜默,透過緩慢電影,蔡明亮迫使我們去觀看日常中平凡的事物,使我們以新的眼睛、不一樣的視覺感受接收這種新的時間體驗。最後,林松輝以《天橋不見了》為例,說明蔡明亮的緩慢電影如何批評消費主義,責難視覺商品充斥的社會如何叫人不再留心注目。如此,緩慢電影中迫使人注目的靜止和留心的靜默,正正反這個後現代社會而行。若然後現代社會,如大衛‧哈維(David Harvey)所說,是時間-空間的壓縮,那麼緩慢電影正正是要堅持空間的一致和時間的完整,如此就看出緩慢電影作為反抗形式的整體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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