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愛》的性別意識

編按:文章收錄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年度評論書《香港電影2019》(將於八月出版),撰寫時間早於近日的評論筆戰風潮,但內容卻又緊密地呼應着當下的討論。故此作者授權我們預先刊登這文章,以便能把文章結合當下的討論一起閱讀。

戀人一方面想在對方面前展現自己「最好的樣子」,另一方面卻又擔心對方不喜歡自己「原本的樣子」。周冠威的《幻愛》(2019)處理的是思覺失調(精神分裂、妄想)康復者既渴望愛又恐懼愛的心情,戀人對真實與虛假的執迷,病人與輔導員的禁忌之愛,透過迷人的演員表演、音樂、聲音、攝影、燈光、剪接、場面調度,以既熟悉又陌生的屯門輕鐵為背景,細膩營造疑幻似真的浪漫氣氛。然而,《幻愛》編織的浪漫幻想無疑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由於性別意識落後,使平權之志未竟,殊為可惜。劇本設定男性精神病患者阿樂(劉俊謙)幻想成真,女性卻因幻想、性與慾望、甚至成長創傷受到羞辱懲罰。

且看開場女精神病患者阿玲在元朗阜財街街頭脫衣,路人圍觀拍片上傳網絡,無人伸出援手,女主角葉嵐(蔡思韵)路見不平打救阿玲,叫人別拍照,同時為她披上衣物。阿玲的病友阿樂在現場目睹一切,於是幻想救阿玲的陌生女子是如天使般清純並且會無條件愛他的欣欣(蔡思韵)。幻聽導致街頭脫衣的場景,來自《幻愛》的前身短片《樓上傳來的歌聲》(2006),情節取材於一則本地新聞。導演藉由虛構影像介入真實新聞,短片裡阿樂為阿玲披衣,長片裡阿樂目睹葉嵐為阿玲披衣,阿樂可以說是導演的分身(alter ego),因為真實新聞紀錄無人幫忙,於是在虛構的電影世界實踐與期待「詩的正義」(poetic justice)。可惜《幻愛》搬演詩的正義功虧一簣:阿玲老公要求離婚,理由是「全世界都見到他老婆脫光光,怎麼見人?」女性因為無法控制的幻聽失去隱私、受到網絡公審,身邊的男性不但缺乏同理心,還以有損尊嚴為由落井下石。

除了劇本對女性不友善,電影宣傳與影評也將女主角葉嵐視為不可信任的「蕩婦」(vamp)、「致命女性」(femme fatale),忽視葉嵐初次登場幫助阿玲乃是出自本能,背後毫無算計。電影宣傳單張將葉嵐的真實身份形容為「工於心計的心理輔導員」,給人一種「利用專業知識操縱利用人心」的印象,使得觀眾難以信任、認同、同情女主。用影評人賴勇衡的話說,「她本來就充滿機心,擅於以身體作工具,會勾引男教授換取機會」,「葉嵐一直是個虛假的人。她外表清純,但性關係隨便,以肉體為手段」。朗天則認為真實的葉嵐「是一個可以為私利而任意出賣身體,隨時被競爭對手奪走的『淫娃』」。葉嵐真的如影評人描述以及她自己所說的,是個外表看似清純,其實「為了好處和甚麼男人都可以」的蕩婦嗎?虛假心機婊會不會只是表象/幻象、成長創傷的徵候以及男性中心視角的蕩婦羞辱(slut shaming)?

事實上跟很多男人上過床完全不成問題。如果檢視葉嵐與男性的關係會發現,有問題或者「骯髒」的是男性,而非葉嵐。和她同居兩個月的同學質問她究竟將房間鑰匙給過多少男人,這干他屁事?表面上葉嵐佯稱頭暈讓男教授Simon(潘燦良)載她回家,但Simon有妻小又利用權勢性交,在「#MeToo」運動浪潮下全身而退,令人匪夷所思。對比之下,葉嵐身為輔導員與案主談戀愛被開除學籍,電影放過男教授卻讓女研究生付出代價,便不難理解阿樂的妄想被接納而阿玲的幻聽被視覺化/奇觀化進而受到懲罰的安排。更值得關注的是葉嵐童年被母親男友黃叔叔性侵的經歷(可以和周冠威2010年編導的短片《敏感》中女主十二歲被父親性侵的創傷比較),導演透過刺眼車燈接到室內嘔吐的畫面,體現葉嵐不願面對卻為這段令人噁心的、受壓抑的創傷回憶受苦。身為受害者的她說自己是自願的,凸顯了黃叔叔利用她年幼可欺的殘酷。而這又跟葉嵐與母親的關係緊密相連:當小葉嵐不聽話,母親會脫光她衣服讓她出門口罰站,鄰居把她當動物看。於是我們明白了開場編劇與導演的巧思,原來兩個女人間的鏡像關係使葉嵐在赤裸無助的阿玲身上看到童年脆弱的自己,於是為她披上衣物的同時,也是無意識嘗試撫平童年創傷。《幻愛》拍出疑幻似真克服恐懼追求愛情的浪漫值得肯定,但香港電影是時候從男性中心的幻夢中醒來!

One comment

  1. 「虛假心機婊會不會只是表象/幻象、成長創傷的徵候以及男性中心視角的蕩婦羞辱(slut shaming)?」
    做人係虛假有機心,咪認咗佢。但人地冇話你婊,你自己覺得人哋話你婊,然後說婊是幻像,來掩飾自己的虛假心機,咁我都唔知說你是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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