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藏在《春光乍洩》裡的時代情緒

同性戀者無祖國。

──朱天文 《荒人手記》

2016年上映的台灣影史紀錄片《我們的那時.此刻》梳理並致敬了這五十年來台灣電影的風雨兼程,而其中相當一部份關注也給予了與台灣電影惺惺相惜、卻又氣質迥異的香港影壇。關錦鵬、陳果及陳可辛等一眾香港導演在採訪中皆唏噓念及香港回歸這歷史事件前後對港人社會的深刻影響;香港民眾對於自身身份認同的迷惘,對於未來不可知變數的種種焦慮,皆讓身處這一語境之下的香港影人在創作中對於回歸這一議題無法回避。

翻開九七年前後的香港電影資料,王家衛的藝術作品如《阿飛正傳》、《重慶森林》、《春光乍洩》無可否認是其中最熠熠生輝的典範。《花樣年華》裡一對璧人書寫武俠小說的房間門牌號2046,及《2046》裡那趟自2046年回歸過去的單行列車;這個標誌着一國兩制五十年期限的數字符碼,如同《重慶森林》中何志武唏噓不已的、過了賞味期的鳳梨罐頭:「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在甚麼東西上面都有個日期,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甚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王家衛一再借用最直觀的數字提醒觀影者,他的創作動機直指香港回歸下的人事浮沉。而帶着這樣的思路,我們再仔細咀嚼《阿飛正傳》中旭仔搭訕蘇麗珍的那句經典對白:「十六號,4月16號。1960年4月16號下午3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 4月16號這個數字相信也不是導演的信手拈來,正是歷史上的這一天,鄧小平向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深入闡明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的方針承諾;而彼時的鄧小平亦表示:「總的來說,一國兩制是個新事物,有很多我們預料不到的事情。」(1993,221)在查理.羅斯(Charlie Rose,2005)的訪談中,王家衛毫不回避地談到了他在這一政治語境之下對於「承諾」、「變與不變」這些話題的敏感與關注,並將他的焦慮與迷惘書寫進了電影文本裡。

對於承諾這一主題,表達得最為明晰的應屬九七年上映的同志題材作品《春光乍洩》。「不如我們重新開始。」何寶榮對黎耀輝這句說了百千遍的承諾,促成了兩個人遠走他鄉,來到了離香港最遙遠、天涯海角的阿根廷,試圖讓兩人的關係重新開始。一盞街邊買來、繪有伊瓜蘇瀑布的枱燈讓兩人決意一起去探訪。然而猜忌、佔有欲與偏執讓旅途中的兩人不斷發生激烈爭吵,最終在異國他鄉走向各自殊途。影片中反覆穿插的枱燈特寫與兀自噴薄的伊瓜蘇瀑布實景,向觀眾寓意了現實與理想之間所橫亙的距離。

反覆出現的枱燈特寫及伊瓜蘇瀑布實景的空鏡頭

反覆出現的枱燈特寫及伊瓜蘇瀑布實景的空鏡頭

自1987至1995年間,移民海外的香港人士高達46.39萬。構成了歷史上新的華人移民大潮。(趙善軒 2016)在這樣的語境之下,國族身份認同自然成為王家衛電影裡一個反覆出現的主題。在諸多作品裡, 王家衛一再運用影像符碼來隱喻片中人物對於自身身份的迷惘與焦慮:《阿飛正傳》裡旭仔決意離開香港,去菲律賓尋找拋棄他的白人生母。《重慶森林》裡頭戴金色假髮的林青霞,無時無刻不穿着雨衣,即使睡覺也不會摘下墨鏡,「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我變成一個很小心的人,每次我穿雨衣的時候,我都會戴太陽眼鏡,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甚麼時候會下雨,甚麼時候出太陽。」(對未來不可知變數的焦慮)何志武則是被他形似山口百惠的女友拋棄──籍口是「她說我愈來愈不像三浦友和。」(一個被假借的他者身份)《東邪西毒》裡林青霞所飾演的角色更是無法分清她「究竟是慕容嫣還是慕容燕」。

而在《春光乍洩》裡,國族身份認同的表述似乎有了進一層的發揮。影片的第一幕便是1995年兩人在海關入境處的護照特寫──British National (Overseas)的標注十分清晰。導演一開始便借用護照這一道具來提示觀眾,國族身份認同是他的關注所在。此外,片中黎耀輝與何寶榮這一對同志戀人,浪跡於語言不通的異國他鄉,成為了與外界鮮有交流的邊緣人,給觀者以一種極其不適的漂泊感。影片的中段,護照亦再三成為醒目的道具,在黎耀輝奪走了何寶榮的護照而引發的激烈爭執並最終導致分手之後,黎耀輝漸漸思念起香港,努力打工掙錢來賺取返程路費。而失去了護照的何寶榮,在分手後重拾夜夜笙歌的生活,沒有工作,也無歸鄉之情,延續了他在《阿飛正傳》裡所飾演的旭仔同樣的影像人格(cinematic persona),宛如「一隻無腳的雀仔」,沒有歸屬感。影片的後段,更是再度給了護照一個特寫:

《春光乍洩》全片始末皆有主人公的港英護照特寫

《春光乍洩》全片始末皆有主人公的港英護照特寫

值得注意的是,當黎耀輝在天涯海角的阿根廷開始想像遠在地球另一面的家鄉時,所呈現的畫面是假像中倒置的、恍如隔世的香港。這一橋段生動傳達了他與暌隔兩年的歸屬地所橫亙的距離。

出走與回歸是王家衛的作品裡永不厭倦的主題。《重慶森林》裡,阿菲在《California Dreaming》的悠揚歌聲中搖曳的身姿,以及她口中反覆提起的出走加州的夢想,早已成為其鮮明的個人標識(cinematic leitmotif)。《阿飛正傳》裡,旭仔離開香港尋找生母,Lulu遠赴異鄉尋找旭仔,讓我們一再看到主人公出走的決然背影與各自懷揣的不同因由。《花樣年華》裡的一句「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和我一起走嗎?」,讓周慕雲與蘇麗珍深深陷入沉默── 「我們離不開這個地方,也不容易說要離開就離開。」(關錦鵬語,《我們的那時.此刻》)

不同於王家衛其他作品裡對人物出走的點到為止,《春光乍洩》在處理這一命題的獨特處便在於他以公路電影的形式,將所有篇幅給予了主人公出走的全景;同時主人公的回歸也成為了作品的點睛之筆。影片的結尾,黎耀輝獨自一人由阿根廷回歸華人世界,而他所選擇降落的城市卻是小張(張震飾)的家鄉台北。對於這一橋段的微妙性,陳穎(2015)曾基於林松輝和沈曉茵的研究,作出如是分析:

小張所代表的台灣提供了黎耀輝在父親所代表的香港以外的另一種關於家的想像,相比起難以融入的阿根廷(他們也沒有意思要融入和久居)和既侷促又虛無的香港,從黎耀輝臉上的笑容可見,混亂(夜市)卻親和(小張的父母)的台灣似乎最能夠叫他寬心自在[……]既然電影沒有交代黎耀輝有沒有回香港,那麼說黎耀輝寧願留在台灣也不欲回家/「回歸」,或台灣是黎耀輝或香港之離散想像(diasporic imaginary)裡的希望之地,則一點也不為過。

此外,澳門傳媒學者李展鵬(2017)亦作出了與陳穎(2015)觀點一脈相承的評述:

《春光乍洩》沒有讓我們看到黎耀輝回到香港,故事在台北結束,黎耀輝在當年剛通車的捷運木柵線車廂中,遠望不可知的前方。作為阿根廷與香港以外的第三空間,台北在電影中的位置非常微妙。首先,黎耀輝在遼寧夜市找到小張的父母,感受到家的溫暖;而鏡頭中充滿草根活力的夜市,又與片中灰灰冷冷的阿根廷形成對比。因此,在九七前夕,對於未知與父親(及香港)能否團圓的黎耀輝而言,台北可以是另一個可能的家。二十年後回看王家衛的這一筆,又多了一重意義:近年,香港媒體常常報導移民新聞,而其中一個香港人想移民的地方,正是台灣。

李展鵬的觀點絕非主觀臆斷。細細品讀此一電影橋段,其中最耐人尋味的便是黎耀輝醒來在台北酒店的下午,電視裡播出的新聞恰好是彼時的中國最高領導人鄧小平於1997年2月19日逝世的消息。對數字及日期向來敏感執着的王家衛,讓這一帶有政治色彩的新聞出現在阿根廷與香港之外的第三空間台北,顯然不止是為了單純地提醒觀眾電影時間的流逝。

曾長居香港的台灣學者龍應台(2012)指出,同為大陸邊緣的兩個邊陲小城,同為「大傳統,大敘述之外的soft power」令香港與台灣能夠達到長久以來的身份互認。在導演許鞍華的眼中,香港是華人世界的碼頭;而活躍於兩岸三地的媒體人竇文濤曾承接許鞍華的這一敘述,稱台灣為「華人世界的退路」──因其在現代歷史中所呈現的地理意義、和諧的人文環境,以及獨立於世界政治舞台之外的「固步自封」(竇文濤2011)。將台灣譽為香港的「後花園」的這一描述亦多次出現在如《樂戶台灣──移居生活提案》(黃璟瑜 2016)等文字中。而港大民研(2018)的調查報告更指出,港民對台灣民眾的好感淨值達67%,居受評世界各地區首位。香港中大亞太研究所民調(2016)結果顯示,約有16.3%的受訪港民考慮移民台灣,為受評世界各移民目的地之最。因此,李展鵬(2017)所談及的「黎耀輝視台北為另一個可能的家」這一推斷確有實據可依。

此外,對比影片所描述的第一空間阿根廷與第二空間香港,前者始終呈現出與主人公相扞挌的氛圍,主人公無論是性向、語言還是種族都是這個社群的異類(sexual/linguistic/ethnic minority)。其中一段布宜諾斯艾利斯夜晚場景的快剪鏡頭,更是呈現出黎耀輝心目中這個城市的虛無與頹廢。而作為第二空間的香港則有意被導演處理為一個不被直面、無法對話的城市文本:除了黎耀輝一次想像中倒置的香港地景,黎耀輝與香港(父親)的關聯僅僅維繫在與父親的一次被拒絕的越洋通話,和一次百感交集但不知下文的寄信過程。相形之下,鏡頭語言裡的第三空間台北則洋溢着一股市井庶民的活力與人間煙火的温潤氣息,身處喧鬧夜市的黎耀輝自在地置身其中,仿若這個群體的一份子。片末於台北捷運的快剪鏡頭則寫意了這座城市的鮮活特質──是一個與黎耀輝沒有扞格抵觸、能相互敞開、直接對話的城市文本。

片尾隨着《Happy Together》的歡快旋律,黎耀輝於「復興」站搭乘當年初建成的台北捷運,駛向遠方;給晦暗的全片帶來了一個昂揚的尾聲。

片尾隨着《Happy Together》的歡快旋律,黎耀輝於「復興」站搭乘當年初建成的台北捷運,駛向遠方;給晦暗的全片帶來了一個昂揚的尾聲。

如果說片尾的台北篇章在整部電影裡具有特殊的涵義,那麼當我們再重新審視由張震飾演的台灣男孩小張,單從量上來講在片中着墨不多,但在質上卻有着與何寶榮同等的分量。角色的功能性上,小張與《重慶森林》裡的阿菲有着極高的相似度:都是在警員663和黎耀輝(同為梁朝偉飾)遭遇感情危機前後所適時出現;小張與阿菲獨特的個性風格給予了警員663與黎耀輝以慰藉。阿菲最終讓失戀的663有了「重新清理機場跑道,等待另一架飛機降臨」的豁然心境;而小張則是來到美洲大陸最南端的燈塔,將黎耀輝在九七年前的不開心留在了天涯海角。與散漫不羈的何寶榮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個相信聽覺多於視覺、對聲音異乎敏感的台灣男孩總是散發着一種穩定人心的人文氣息。同樣形成對照的是,《重慶森林》的尾聲,將再度出走的阿菲留給663一張重新寫過日期與目的地的「登機證」,和隨時一起攜手出走的承諾──「無所謂咯,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歸屬感來自於對方)。而《春光乍洩》的篇末,則是黎耀輝懷揣着小張給他的聯絡方式與他偷偷取走的小張的照片:「我不知道哪天會再見到小張,但我可以很肯定,如果我想見他的話,我知道可以在哪兒找到他。」向觀影者寓意了小張(台北)給予黎耀輝的歸屬感,及他對未來的期待,一種仿佛若有光的心境。

温潤的台北庶民風景裡,黎耀輝離開小張家的夜市攤位,仍微笑着駐足回望

温潤的台北庶民風景裡,黎耀輝離開小張家的夜市攤位,仍微笑着駐足回望

色彩轉換是片中表達人物情感的主技巧;黎耀輝回眸望向小張的畫面呈現出全片飽和度最高的光亮

色彩轉換是片中表達人物情感的主技巧;黎耀輝回眸望向小張的畫面呈現出全片飽和度最高的光亮

王家衛曾表示,在1997年之前,香港急需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同志電影」。(Tambling 2003,101)這一創作動機,《春光乍洩》作品本身既已給予了答案。正是藉由這樣一部以酷兒為題材的作品,才能夠透過身為邊緣族群、缺乏身份認同的同志群體來展現世紀末的香港在地域與人文上的邊緣化處境。而電影文本中對於同志生活的真實寫照,摒棄了說教意味,去道德化,以個人主義的筆墨書寫了身處大時代之下的小人物悲喜,成為了大傳統、大敘述之外的一次反論述(counter-discourse)。同為1997年前後上映的文藝電影,《甜蜜蜜》中的兩位大陸移民黎小軍與李翹,在香港辛勤打拼,後又轉徙紐約,身世如飄萍,唯有在鄧麗君的懷舊歌聲裡尋得一份世界華人的身份認同;而《玻璃之城》中的韻文與港生,念念不忘着康橋的名字,最終在九七前夜的廣場倒數聲中,讓青春永遠地定格在了英倫街頭。不同於兩部電影濃濃的懷舊空氣,身為擺渡人的王家衛有意借着鏡頭下的663與阿菲、黎耀輝與小張,給予觀影者一個瀟灑而鼓舞人心的手勢──重新開始的方式不止一種,快樂的方式也不止一種。

 

附:文中所探討的情感態度均為對創作者彼時彼刻之心境及相關電影彼時彼刻之語境的學術性客觀分析,皆不代表本文作者的想法及觀點。

 

參考文獻

HKU POP, 2018/7/24, HKU POP releases findings on people’s feeling towards different governments and peoples, https://www.hkupop.hku.hk.

Charlie Rose, 2005/7/26, Charlie Rose’s Interview on Wang Kar-Wai,  https://charlierose.com/videos/10333

Jeremy Tambling, 2003, Wang Kar-Wai’s Happy Together,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中大香港亞太研究所電話調查研究室,2016/10/11,〈中大香港亞太研究所民調:四成人如有機會希望移民〉,https://www.cpr.cuhk.edu.hk

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有限公司、那時此刻股份有限公司,2016,《我們的那時.此刻》。

春光映画,Prénom H Co. Ltd.,1997,《春光乍洩》。

李展鵬,2017/6/28,〈我們都是黎小軍與黎耀輝──《甜蜜蜜》及《春光乍洩》的九七回歸故事〉,《獨立評論》,https://opinion.cw.com.tw

陳穎,2015,〈香港(男)同志電影中的台灣想像:《春光乍洩》和《愈快樂愈墮落》中的「台灣」與另一個空間〉,《流行文化學院》,https://popcultureacademytw.com

趙善軒,2016/11/27,〈略述香港回歸前的移民潮〉,《關鍵評論》https://hk.thenewslens.com/article/54076

鄧小平,1993,〈會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時的講話〉,收錄於《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中共中央文獻編輯委員會主編,頁215–222,人民出版社。

鏘鏘三人行,2011/7/2,《梁文道:台灣民眾愛台灣愛到孤芳自賞》,http://news.ifeng.com。

黃璟瑜,2016,《樂戶台灣──移居生活提案》,天窗出版社有限公司。

龍應台,2012/12/1,〈我的香港,我的台灣〉,https://www.alumni.hku.hk/lungyingtai/

One comment

  1. 自1987至1995年間,移民海外的香港人士高達46.39萬。構成了歷史上新的華人移民大潮。(趙善軒 2016)
    我一直在找這數據跟這段話來自哪,但始終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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