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人之選:思覺邊緣】《情淚種情花》 :從沉溺中結疤再發芽

* 原文刊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站

不瞞你說,我有過一段討厭杜魯福的日子;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看到《情淚種情花》。我還記得走出戲院的時候,心中折騰著我的是無數質疑和反感。「怎麼能把雅黛兒寫到如此不堪,把她塑造成一個不斷掀起麻煩的討厭女子呢」,我想。電影打從一開始就將雅黛兒投入只有沉淪的愛情漩渦,殘忍而無可逆轉地,看著她一步步邁向崩潰和失常。無論你有多認同雅黛兒的行徑,無可否認這都是一部將傷痛大書特書的電影。對於這種自願地絕望,而且不無自傷自憐的影片,我當時的確很有保留。

直至最近因為準備「思覺邊緣」節目,重看《情淚種情花》,我才有了較為不同的看法。電影裏面,杜魯福對雅黛兒的描寫、作者對她的感受,可說是獨特而弔詭—這令到電影在某個層面上,成為了一種對浪漫愛情的反思批評,同時間它也是杜魯福一系列有關愛情的電影中,最自覺、清醒的一部。《情淚種情花》的趣味有一部份來源於,它與其他杜魯福作品的關係;它一方面異常清醒地將創作者一貫有關浪漫/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再發展下去,同時也更明確地映照出杜魯福的稟性與局限。

《情淚種情花》所寫的「愛情」,相當令人困惑;那起碼不是一般所理解,牽涉兩個人的溝通與互動的愛情。雅黛兒的愛是一種自言自語;到最後,這一切都非關他人,完全屬雅黛兒一己內心的自我完成和實踐。所以,與其說這是一部有關愛情的電影,倒不如說這是一部有關瘋狂的電影,倒是更為貼切。

而杜魯福對雅黛兒的瘋狂、偏執,打從電影一開始就相當明確地表達了,毫無半點懸念。電影從雅黛兒登陸哈里法開展,我們看到她隱瞞身份,四處尋訪情人品臣中尉的下落。杜魯福在電影初段就確立了雅黛兒固執得近乎可怕──甚至終將摧毀自己和別人──的意志﹕她一方面在信上與人前吹噓她與品臣中尉的關係,另一方面又千方百計地要接近品臣,得到他的消息(如在書店裏佯裝不認識品臣中尉,從而在旁人口中打聽他的現況)。在創作者如此的鋪排和呈現之下,觀眾早就預備好,帶著某種戒備和懷疑的態度去看待雅黛兒,以致不會完全投入、認同她口中的至深之愛。

在對於雅黛兒的演釋上,伊莎貝雅珍妮也是非常傑出。雅黛兒的思緒情感容或混亂,但她的演釋者,卻是貫徹而了解分明地把握著角色的狀況。雅珍妮後來在訪問中談及《情淚種情花》,曾這樣形容電影的主角:「雅黛兒不是愛上那個男人,她是愛上自己對他的愛、她對於愛情的幻象。」雅珍妮所體現的雅黛兒,時而心不在焉,眼睛空洞,思想不知遠飄到那裡去,用僅餘的理智跟旁人保持日常對答;雅黛兒又時而如燃燒,如著魔,兩眼流露著與她的柔態不相稱的不屈,把身邊的世界無視,一意孤行地將她的意願進行到底。

雅黛兒的心理、她的發展路向、與及她與品臣中尉的關係,在整部電影中基本上都沒有如何改變過。在雅黛兒於哈里發下船的那一刻開始,她的結局已經編寫好,有跡可尋:她註定不會得到品臣中尉的愛,她的傷痛與無望只會與日俱增。雅黛兒第一次正式面見品臣中尉的時候,其實已經明白的鋪陳了兩人的關係,也預告了雅黛兒越演越烈的痴狂:對於雅黛兒如洪流傾瀉而來的愛慕,品臣完全不為所動。他第一句開口對雅黛兒說的,就是告訴她不能留在此地(對不辭千里而來的追求者,有比這更令人灰心的話嗎?);「這裏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他說。公道點說,品臣的確不是一個怎麼情操高尚的人,但他也不特別是一個可恨可卑的人;置身軍隊之中,他與其他同樣志在功名利祿、律己以寬的同僚,其實真的沒有太多分別—除了他有一張俊俏的臉龐。品臣對雅黛兒的回絕,直白但不惡毒,其實他一心不過想快快了結此事。相反,雅黛兒得悉他無意圓婚之後,在同一場戲內竟可以先後強逼別人接受自己(「應承我⋯就算你不愛我,也讓我愛你好嗎?」)、勒索(「我會向上級告發,要你在軍隊無立足之地」)、以物質逢迎討好(緊絀的雅黛兒把身上剩下的鈔票塞給品臣,代他還債)。這個可以相當難纏的雅黛兒,什麼軟硬兼施要得到品臣的手段都想過,但她可就沒有去想──或者只是不願承認?──品臣都有他自主自立的心意。

雅黛兒的出發點是愛,一種浪漫至極、義無反顧、甘願犧牲一切的愛;諷刺的是,顯然地這種單向的愛,最後只變質成盲目的迷戀和痴狂。杜魯福從《祖與占》開始,經歷《柔膚》、《偷吻》、《蛇蝎夜合花》、《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一直都在摸索浪漫的情感如何能在現實植根,思考太過美好的情愛願景怎麼在不太完美的世界中找到生存空間。浪漫、理想的霎眼即逝,地上不能長久地令最深刻的愛情舒展,一直是杜魯福作品的主調。杜魯福的愛情描寫,多有以死亡作結,又或如《兩個英國女孩與歐洲》,終結於幽幽的醒悟,覺美夢之虛妄,歎往事已不可再追。在這個層面上,《情淚種情花》彷彿是再踏前了一步,點出愛情與狂亂的界線可以是一線之差。世人歌頌堅貞、歌頌至死不渝的愛,但這種對愛情不切實際的期望,在這麼多年來,到底害苦了多少人,令我們陷入折磨自己又折磨他人的情緒深淵?同樣重要的一點是,比起過去的作品,杜魯福在《情淚種情花》中對女性的身份、女性在既有社會環境與制度下的限制,有更強的意識──雅黛兒的苦難不只是她個人的精神、情緒問題,同時也是社會成規、束縛下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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