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做做做做」是別無選擇的生存本能——專訪《三夫》導演陳果

《三夫》中最令陳果期待的角色竟不是小妹,而是戲份不多、過於「正常」的秀明(鄧月平飾):「鄧月平就是我說的『與時俱進』!我等了這些年,就是要等這個角色!」

「與時俱進」,是陳果在訪問中重複得最多的四個字。時隔十七年,《三夫》可不是普通的舊酒新瓶故事,這次陳果決定放下矜持「豁出去」,在劇變的時代來一場橫跨「海陸空」的大亂鬥,疍家女以性慾為航,上溯祖先盧亭故鄉,下往最新建成的港珠澳大橋。對陳果而言,所謂的「與時俱進」究竟是甚麼?

 

問:何以、譚以諾

陳:陳果

 

問:三部「妓女電影」的拍攝/創作契機分別是甚麼?

陳:這要從《榴槤飄飄》(2002)說起。我拍《細路祥》(1999)時在砵蘭街、上海街、新填地取景,拍着拍着看到很多女子由馬伕帶着,走來走去,街上同時又有恨多無聊人在「睇嘢」──這情況在當時已經氾濫。我開工前也去看,原來大家在「揾食」。那一帶的茶餐廳都逼爆了,女子在等order,由馬伕帶着去「開工」。這幾條街有很多,說得不好聽,叫「架步」、「砲房」。女子都穿得很妖冶,妝也化得誇張;每次馬伕帶着女子在街上走,其他人就當看香港小姐行catwalk。

我覺得這個「景」很好看,就開始做資料搜集,才發現她們的族群與生態比想像中更驚人。這與中國發展有很大關係。全世界的人都在「向錢看」,對她們那代人來說,突然發現原來可以這樣賺錢;在「笑貧不笑娼」的生態之下,她們不覺得做妓女有問題,大家很自若地在茶餐廳喝茶、等order,很壯觀很勇敢──從事相關行業的香港女子還會遮遮掩掩。所以《榴槤飄飄》基本上反映了當時的生態。

拍完之後,我發現這個族群不止《榴槤飄飄》般簡單。訪問期間,我看到各種各式的形態,覺得可以繼續拍落去,就像「九七三部曲」那樣,可以拍個三部曲!(笑)一年之後拍了《香港有個荷里活》,裡面妓女的角色比較輕。我想表現在一個小廢墟裡,一群「麻甩佬」的精神女神進入了他們的社群,由此產生的漣漪、動盪──情況與香港的大環境有點像,我們用一個小小的生活狀態看一個大時代。

完成之後已經打算拍第三部,但這樣做下去也難有突破。當時因為去俄羅斯做電影評審,我想到了另一個故事。其實也不用到俄羅斯那麼遠:在國內東北的夜市或大澡場,經常看到許多俄羅斯女郎。我想到「紅色」這個概念,原來換了一個方式,依然在全世界周圍發散。由此,我覺得可以拍一套「紅色娘子軍」──名字很反動, 拍攝成本也很大:在故事裡面,我想說俄羅斯女子去東北「揾食」,東北女子可能來港澳「揾食」,可能外面再加一個波蘭女子,去巴黎──用跨國的拍法。但計算成本之後也就放棄了,加上2003年「沙士」襲港,也就沒拍。

那段時間我去了長江一趟打算拍點甚麼,因為三峽大壩工程,長江一帶的拆卸搬遷很厲害──又是一個生態大迥異。誰知那裡滿山都是攝錄機、都是導演!那我說:唉那算了,不拍了!也那時,我讀到沈從文的短篇小說〈丈夫〉,裡面一個小節啟發了我:丈夫用小船把妻子撐到沈從文的家鄉、湖南湘西一帶的鳳凰城,一個佈滿吊腳樓的古城做妓女。沈從文描寫的是三、四十年代的民國故事,我覺得可以拍,但到鳳凰城之後就知道不可能了──因為那邊是旅遊區。而且國內也不會允許你拍。雖然他們很喜歡《榴槤飄飄》,甚至領導也說:「你申請拍攝,我們會批的。」無可能,講就得!所以最後還是沒拍。

後來我想,香港大澳也有這種吊腳樓。我就想拍個現代版,也可以拍古今兩個時空的交互,這樣可以說明一切源自於一個古老的行業,百年延續下來,香港也有。主題就是把這個行業的特質,現在不是很流行說「承傳」嗎,這算不算一種承傳?(笑)總之就是舊的東西,我們要找新的人承傳啦。當然,預算太大行不通,大陸也不會讓我拍;當地下電影那樣拍攝也是無謂。於是變通了一下,有了現在《三夫》的故事概念。

當時覺得第三部「妓女電影」一定要與之前兩齣不同,用國語說就是要「狠一點」!「嚟真嘅」!之前那兩套避來避去,去得影展去多了,那些鬼佬經常問:「佢哋搏命做,但完全無肉搏鏡頭?」這是因為香港比較含蓄,鬼佬對床戲沒那麼敏感,脫衣服「做」就是。 「豁出去」不是為了市場或影展口味,我真的想利用這個「不正常」女子的奇特身份,說一個「與時俱進」的故事。雖然《榴槤飄飄》已經把整個妓女生態說得七七八八,但事隔多年,又有新的故事可說了。

 

問:為甚麼相隔十八年才開始拍攝第三部曲《三夫》?

陳:我一直沒拍第三部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女主角。這些年來,我陸續在不同地方見了很多女演員。她們很多都肯暴露,但我希望演員有演技之餘,還要能夠表現女主角的癲狂。就這樣不知不覺過了多年。上一年覺得「手痕」,覺得應該真的拍了,由北京朋友介紹,我見了小美(曾美慧孜)等演員。思考了一晚最後敲定由小美做主角,她的氣質更接近現實生活的狀態。

小美也馬上同意拍攝。我提醒她,拍完後果可能很嚴重,要承受很多問題,情況就像當年拍完《色|戒》的湯唯。小美只回了一句:「其實中國現在也很開放了。」我反問:「是嗎」(笑),那好吧。我猜小美想得不多,因為她對香港並不熟悉;她可能是覺得故事很離奇、角色有發揮,便答應下來了。

在北京時我要小美增肥,可以先做功課觀察有言語障礙或亞氏保加症狀患者的肢體表現。最怕正常人做這些角色,香港有不少演員挑戰過,但我覺得不像──這是選角的問題,即使演員的演技過關,但是本身的樣子還是太正常,最後的電影呈現沒法說服我。正式來說,能完全對應《三夫》小美角色的參考並不多;我們看了不少傷殘電影或自閉症電影之後,我叫小妹千萬不要做那種重複痙攣的動作,很多人做過了,千萬不要!

回香港後,我才開始寫劇本,完成以後也沒有立刻讓她看;等她來到香港,在拍攝前三日才把劇本交給她。我沒有所謂的「試戲」,落場就拍。我只看過小美演《頤和園》裡女主角的同學,當時她年紀很小,但演得自然;後來的戲我沒看了,但還是讓她擔任《三夫》女主角,因此到正式拍攝的第一天,才有機會再看她做戲。拍第一日她做得還可以,於是事情就定下來了。《三夫》拍攝過程是我執導以來最順利的。特別是這些 love scene,我那時幫楊凡(《桃色》導演)做監製,他與章小蕙就露「一點」還是露「兩點」就討論很久。

問:你在早前訪問中表示《三夫》除了政治隱喻,更多是關於生存狀態。所以那個「生存狀態」,對你而言是甚麼?

陳:生存狀態也包含了政治狀態,真的要說就是這些年來都存在的貧富懸殊,最後一幕也直接表現了:用幾十億造一座橋,但橋下人的生活依然是那麼悲慘。有一場戲,他們在維多利亞港眺望,岸上的繁華富貴都與我無關;這場戲是我們在西貢碼頭拍完,回程時決定加上去的──岸上的繁華才真正「得人驚」。政治更不用說,與時俱進嘛,香港發生甚麼事也就拍進電影了,但我控制不了大家的解讀,看大家感受到多少吧。

在個人創作方面,我構思了不少情節打算「豁出去」,但拍攝中途也收手了。這是「技術問題」──男演員太害羞了!後來我覺得點到即止更好,反正我也超越不了《感官世界》的大島渚,或者《色戒》的李安。《感官世界》有很多大特寫,基本上當「鹹片」看也沒問題,當然他拍得「藝術」,名氣又夠大,如果找一個「二打六」做導演,你一定覺得他「鹹濕」;李安就玩「雜技」。「雜技」又玩過,close-up 又玩過,純影像那些已經拍不下去,再拍也是拾人牙慧而已。我寧願不斷重複小美的狀態,一直在「做做做」,表現她的別無他選和最基礎的生存本能。

香港的環境變了,現在的生活與政治息息相關,我明白這種變化對香港人有很大衝擊。一個大陸朋友也明白香港人的慘況,他說,內地經過這些年也玩到「謝曬」,你們享了太久的福了,「玩吓先啦」。你的「老細」就是喜歡玩這些,大家也沒辦法!所以現在香港人無可避免地要執」以前祖國人民那些「手尾」,由頭開始學習生活。今時今日我們再說這些已經失去力度,我們要承認,在這「無可改變」的情況下繼續盡力做自己要做的事情,已經是得着。

拍《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2014)時,我知道很多人「藐」:一套這麼主流的商業片,你說甚麼「香港消失了」?你以為自己很「政治」嗎?喂,我做得幾多得幾多啦。要是換一個人拍,那一定是套求其的商業片就完事了。你不要想那些,看完有得着、又有娛樂,有甚麼問題呢?香港主流電影裡的「毒」早就存在,我們一向都不關心政治,拍些打打殺殺、搞搞笑笑的戲,有票房就可以了。但是外國也好,國內也好,主流電影也可以有社會意識。近年不少的香港新導演開始有這樣的意識,我覺得這就是與時俱進。

 

問:鄧月平的角色設定,是之前兩部曲都未曾見過的。這個角色的用意是?

陳:鄧月平的角色很重要,就是我說的「與時俱進」!以前的香港人不會有鄧月平的狀態,雖然當時我認識很多這種離鄉別井的香港女子,但她們去的是日本、東南亞。我們在夜總會認識,她們從外地小休兩個月,便在香港上班。我猜應該有「媽媽桑」安排,讓她們到日本的邊緣城市工作。「麻甩佬」喜歡問女孩子們來自哪裡,深圳?香港?東北?西藏!一說這些,男人心中的「獸性」就出現了,非要那些進房間的女孩子自報籍貫不可。

還是回到正題(笑)。如果在十七年前,鄧月平的角色回大陸是不真實的。當時香港人還很自大、滿面「富貴樣」;她們會到外地「揾食」,但大陸當時給不起那個錢,當然是去日本。早在十幾年前,我在愉景灣聽到香港女子用普通話與大陸丈夫說話的聲音,就知道香港已經變了。香港女孩子眼角高、藐嘴藐舌,以前怎願嫁大陸人?當然,在香港生活的大陸男子很多都是專業人士,加上大陸經濟騰飛,兩地的差異逐漸平衡、接軌,因此就有了上述的「轉軚」。這不是甚麼「階級問題」,是社會發展慢慢消融了兩地的差異。

鄧月平在《三夫》中的戲份不多,我不想太用力寫這個角色。事後甚至有朋友提議剪走鄧月平的片段。「你都傻嘅!」我等了這些年,就是要等這個角色!但我不想下重筆寫她,只讓大家感受到這個現象,大家才覺得「大獲」、酸溜溜。

如果讓我拍《一路向西》(2012),當時是東莞最輝煌的時代,不可能發現香港女子──那裡就是「雜技團」,香港女孩承受不了。到了現在,東莞的市場「重整」了,加上香港內部的反差越來越大,這種現象(港女北上「揾食」)也就無法否定了。

問:你曾表示《三夫》是自己首部以女性情慾出發的電影。你覺得兩性之間的慾望有何不同?

陳:你不知道,我在香港見的女演員知道戲名叫《三夫》就說:就是三個男人是主角啦,那我有甚麼好做?(笑)其實不是的,《榴槤飄飄》也是由女主角主導,去到《香港有個荷里活》主導權才轉移到一班「麻甩佬」手上。

《三夫》的話,比重其實是男女各半,只因小美的角色太強烈、太突出,沒人可以蓋過她的光芒。拍攝過程中,我又為小妹加了很多戲,電話、按摩椅、木瓜,都是中途覺得「未夠」才加入。我發覺以人性的角度去看的話,小妹的病並不是那麼簡單。不是日日做,排二十個、三十個客人就完,人總是要休息的。船上的空間那麼小,這時候有甚麼好做呢?所以,電話那場戲本來還有一幕是將兩部機綁在一起,然後繼續,但是你們一定會說我很猥瑣了。都未見過「大蛇屙屎」!

《三夫》本來打算男女比例平衡,但在寫劇本的過程中,我覺得讓小妹有超越其他男性的篇幅與力量反而更加好。傳統角度看這種故事,一定會說「剝削女性」之類的話;《三夫》的小妹卻是病態的,三個丈夫要是不想辦法滿足她的性慾,她真的會死。我們用這樣的角色調節、平衡社會關係之後,大家都是很正常的family,一如大家都希望過好生活──只要不用「剝削」這種字眼,他們內部的關係是相當融洽的。可以用「慈善」的角度反思:現在讓你去非洲派援助物資,你會覺得很英明、做了很多善事;但對當地人來說,如果他從來沒見過你、沒有對比,他不會覺得自己慘。

改革開放的時候,為甚麼國內的人覺得顛覆那麼大?社會封閉那麼多年,突然說可以「開放」,為甚麼有「開放」這個詞彙呢?在潛意識裡,他們從未覺得自己「不開放」啊。所以,在突然看到外面的世界之後,才發現外界已經有很多的發展、很厲害了。所以有時做善事都會想:「唉別騷擾別人了,沒有比較的話,他們也過得挺開心了。」

 

問:那木瓜一幕又是怎樣來的?

陳:木瓜是在現場想到的。小妹不是沒有思想的,我嘗試視覺化地說明這點:她懂得用木瓜作為自慰的替代。還有一點可以補充,電影最後在大澳,因為客人突然早洩,小妹便開始流淚。這是因為她得不到滿足,從女性角度,這個男人早洩又諸多解釋,而小妹是沒有語言的,因此只能用流淚控訴對方。這種情況在夫妻生活中常見。我用這些情節引導大家思考,小妹不是完全的「空」,她是有自己想法的。

回到木瓜那場戲,它既是自慰也是自殘。一個人要有思想才會自殘:因為憤怒,想要控訴卻找不到出路,才會自毀。

問:你從沈從文的〈丈夫〉得到靈感,甚至曾經計畫到鳳凰城原址拍攝。現在「當眾做愛」、「亂倫」等拍法是在鳳凰城的時候已經預想好的?為甚麼會將「丈夫」加碼到「三夫」?

陳:當時還真的沒想過呢!但「三夫」是很早設定下來。那個嬰兒找了很久才找到,但年紀比我預想的大,因此只好靠電腦特技了。那對年輕夫婦很好,接納了我們的拍攝要求。

許多東西都是當年已經設定好了,最難的反而是「海陸空」的分割,這是拍攝完成後在剪片過程才開始思考的。要是不分「海陸空」的話節奏太快,又走不出我們香港主流電影劇情去得「砰砰聲」的套路。雖說我在拍 indie,不知道算不算 art film,總之是「三級」啦!(笑)但是節奏慢了又怕觀眾覺得悶,我希望可以雅俗共賞,尋找一個平衡點的節奏,因此才把「海陸空」的劃分放進去。

加入這個緯度以後,故事就變得更宏達了。特別是「空」,鬼佬不懂其中的意思,那就對了!不懂就最好!他們也不了解中港關係、甚麼「三角洲」,因此劇本第一稿本來安排了獨白作為。後來還是覺得不遷就他們了,他們看懂了也沒意思。就像我自己看關於馬其頓的電影,我不熟悉歷史,不可能只透過一套電影就了解對方的國家,只能直觀地從「電影好不好看」出發。於是我放棄了額外的說明,甚至連「海陸空」都刪除了。後來遇到一個比較熟悉中國的鬼佬,他覺得保留更好。對我而言,「海陸空」的加入好在節奏感,電影中間有停頓位,將電影的時空拉得更均勻。加上它們各自的中文解釋有很多層次,這是文學的好處,更有沈從文feel了(笑)。

 

問:你對「禁忌」,例如亂倫、吃人、人獸交、經血糞便之類,似乎特別着迷,每套作品幾乎都有其中一樣元素。為甚麼會對「禁忌」特別着迷?透過這些「禁忌」想傳達的是?

陳:這個是巧合。主流電影中「屎尿屁」用得不少,我就是在主流工業中成長的。第一次出「m巾」是《香港製造》,我用主流電影的方式寫劇本,覺得用「m巾」包紮傷口很有看頭,沒有包袱。只拍一次沒問題,但是後面的電影陸續有來,大家就覺得有問題、陳果經常拍這些了。其實這是沒枷鎖的好處,我就是這樣,法律規定不給拍嗎?

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拍的是小製作電影。最近有個導演朋友問我:「你覺得自己的電影『去得太盡』嗎?」我們這些小製作,如果不令它更突出是無法生存的。大家覺得拍戲一定是從「初心」開始,不應該渲染雜質、污染了電影。我不管這些,做得好看就行了。大島渚、李安拍這些,大家不會罵、反而覺得很高級;陳果拍卻招惹怨言了。

我並非要挑戰甚麼,而是那些元素本在社會中存在。像《去年煙花特別多》的學生妹與「m巾」,是的士司機跟我說的真人真事。《細路祥》那個棉條是我想像出來的,當茶包而已!反正做導演就是要做好被罵的準備,我不太在意。《三夫》裡面我已經收手了,但既然是「三級」,視覺上去得比較「盡」;而且船上只有三條「老柴」,用其他物品為小妹醫病、服務也合乎邏輯。大家罵就罵吧,通常罵我的人都是知識份子,「旺角仔」不會罵的,日本人還覺得鱔魚的情節特別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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