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贛《地球最後的夜晚》:「我要用真實的時間,創造一個超現實的世界」

「既然我不得不偶然做夢或行動,我將兩者混在一起。」葡萄牙作家佩索亞的在《惶然錄》中如是辯證道;而《惶然錄》,是畢贛《路邊野餐》的原定戲名。畢贛的故事中,男主角總是在尋人的旅途中,不經意間墮進現實與記憶纏繞不清、猶如夢境的空間。尋覓記憶如夢,三者交纏迸發出近乎「意識流」的長鏡頭,已然成為畢贛電影的標誌;新作《地球最後的夜晚》更結合3D技術,為觀眾帶來一段持續六十分鐘的記憶與夢境的思辨之旅。

因為場地問題,訪問進行到一半,我們便從電影中心的講廳移師到後樓梯繼續。在舊式的細格紋牆壁與灰白燈光之中,總是神色內斂的畢贛突然說:「你不覺得這裡很像監獄嗎?我跟你是囚犯,他(另一位編輯)就是律師,來看我們了。」無獨有偶,我們上一個關於創作靈感來源的問題,畢贛的回答正是:「整個電影最開始的靈感來自於一個地方──一個廢棄的監獄。」如同他電影中的空間的轉換那樣,事情的發生總有冥冥的緣分。

 

在塔可夫斯基與電動遊戲之間的純樸情愫

2015年的《路邊野餐》,讓中西影評人與觀眾都記住了畢贛。他的鏡頭與故事新奇之餘,又帶着與年紀不符的深思沉穩。影評人常以不同前代電影大師的風格形容畢贛的電影,也許正因為前所未見,所以需從舊有的印象當中尋找論述語言,描述他的視覺與文字世界。

從侯孝賢、王家衛到大衛連治,與畢贛的名字同時出現得最多的導演,還要數塔可夫斯基。姑勿論上述比較/傳統繼承的評論對一位新晉導演而言是讚譽還是危機,畢贛對塔可夫斯基最大的認同,風格只屬其次;塔可夫斯基在複雜的生產過程中,依然保有純粹的藝術要求與創作堅持,才是他最景仰、最渴望繼承的部分:「在以前的年代,電影是很複雜的技術,需要接觸很多機構,很多人,導演不能像小說作家那樣,擁有足夠的藝術主導權與表達空間。但是塔可夫斯基不一樣,他把電影變成小說、變成詩。他純粹地把電影拍好,把電影放在一個很高的藝術位置。」「我希望自己也能夠是這樣。」這個說得異常平靜的句子,擲地有聲。

尤記得畢贛剛宣告《地球最後的夜晚》的拍攝計畫之時,傳媒紛紛以名字推測電影或將改編智利魔幻現實小說家波拉尼奧(Roberto Bolaño)的短篇小說〈地球上最後的夜晚〉。電影的英文名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則與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的作品同名。在今年5月康城影展的訪問當中,他又表示靈感來源於德國猶太裔詩人策蘭(Paul Celan)的《罌粟與回憶》(Pavot et mémoire,1952)。畢贛的作品,無論鏡頭還是定名,總是與不同的文學與電影大量地互文;也就是說,所有以單一源頭歸納其電影風格的嘗試,大概都是徒勞無功的。

畢贛又會如何歸納自己的電影風格呢?他狡黠地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就是很像動畫片、打電動那樣。」

他所言的「電動感」,一方面來自故事風格。電影男主角總是在時隔多年後,踏上尋找曾在生命中留下重要印記的女子,猶如進入了 RPG(Role-Playing Game)遊戲那樣,與各種幽微地聯通記憶的 NPC(Non-Player Character)邂逅。一切來得彷如温柔版的Silent Hill,他的長鏡頭場景即如其中的「裡世界」,但那更多是現實世界暴戾畸壞之回歸;遺憾與罪咎同樣如幽靈再現眼前,卻非關復仇與懺悔,在疏緩平靜的畫面之內,更多的事纏綿悱惻情感。《路邊野餐》的「麥蕩」如是,《地球最後的夜晚》後來的小鎮如是。

故事以外,畢贛形容的拍攝過程,同樣富有「電動感」。《地球最後的夜晚》前半段的拍攝完成了八成以後,他開始處理最後的六十分鐘3D長鏡頭片段:「我把大家都聚在拍 3D 的地方,就像要打外星人那樣──因為那裡地形複雜,就像軍事領地。」話雖如此,他卻馬上補充:「要先跟技術人員分頭排練,然後再與演員排練。過程是很枯燥無聊的。」

 

深淵的回望:「《地球》是關於記憶的電影」

因着故事結構與電影技法的相似──同樣是中年男子的尋人之旅,同樣誤入迷蹤,分成前後兩部分的故事,前半段的現實為後半段夢幻的長鏡頭提供素材──不少觀眾認為畢贛兩部長片的意念是相同的。對此,畢贛明確地回應道:「兩套電影的時態是不同的。」他形容《路邊野餐》是普通年輕人對時間的表述:「就是在一個混沌的空間中,過去、現在、將來以清晰的邏輯纏繞在一起,人物在其中迸發出一種特別純樸的情愫。」《路邊野餐》中「異托邦」麥蕩的內核,正是如此。

《路邊野餐》是對時間綿延(durée)的詩性呈現;到了《地球最後的夜晚》,畢贛想要展演的則是更為複雜的「記憶」。而他認為時間是記憶的「載體」,所以選取了與《路邊野餐》相同的技法──長鏡頭,作為表現的形式:「因為長鏡頭是持續獲得時間,最有效的方法。」

「觀眾覺得兩套電影相似,是因為無法區分時間與記憶的分別。」他解釋道:「《地球》的不同在於,它的後半段並非時間在空間中交融,而是混合着幻想,主角不斷墮入到記憶當中。」如同主角羅紘武於《地球》啟首給出的提示:在夢境中,身體是氫氣,而記憶是石頭──其中飛昇與沉落的辯證、不可觸與可觸的悖論,便於最後一鏡到尾的六十多分鐘內,以迴旋向下的地勢與人物迷樣的對白,迂迴地指引出羅紘武的記憶路徑:「男主角經索台到台球店,再到下面的廣場,以及最後旋轉的『戀人的房間』。他跌入了自己最深層的記憶與幻想裡,與那些曾經欺騙、傷害他的人再遇,但這些人卻有着特別純真的一面──這在我的電影裡,從沒有表現過的東西。」

 

以真實時間拆解真實:關於長鏡頭的使用

《地球最後的夜晚》中結合3D技術的六十分鐘長鏡頭,再次成為觀眾的焦點所在。在不同的訪談與影後談當中,畢贛收到不少關於技術的質詢:3D是有必要的嗎──一如當初《路邊野餐》上映時,觀眾對長鏡頭使用的疑問。他似有感概地說:「技術是一把雙刃劍,它在電影中太吃重了,使得大家常常優先考慮這個事情」。善於使用長鏡頭的他,表示自己並不看重技術的問題:「技術是電影人與技術人員作為職責,必須花很多時間處理的部分;但那不是應該傳遞給觀眾的、最優先的對話。」

話雖如此,畢贛依然向我們披露了拍攝3D部分的過程:「寫劇本的時候,我已經確定要有3D。那時我的方法比較笨,就是想拍3D,於是在全世界尋找一款既可以3D,又適合拍長鏡頭的機器。」後來因為技術問題,其他的工作人員建議畢贛使用2D轉3D的方式拍攝。他面露靦腆之色:「當時因為藝術工作者的優越感,我很排斥這種方法。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了解過2轉3的資料後,我發現市面上大部分的3D電影,實拍和2轉3之間實際沒有多大區別。除了李安和徐克那種,對實拍有許多經驗與想法的人,才能真正把實拍用得更好。2轉3已經是很成熟的技術,而且也解決了許多拍攝上的困難。」

技術之外,以真實時間(長鏡頭)拆解真實(reality),才是畢贛對電影技術運用的最終目標:「我要利真實的時間,創造一個超現實的世界。《路邊野餐》不是一個關於夢的電影,它只是有夢的氣質;《地球》是關於夢的,我想用真實的時間表述夢。」

 

碎裂的夢,反電影的夢:對話今敏

說起夢與電影,畢贛提到日本動畫大師今敏的電影。他的代表作《盜夢偵探》(Paprika)以人類夢境、精神結構與現實三方的互動與角力作為主軸,開展奇幻驚險的故事,對人類夢境與精神結構的想像與表象方式,在畫面與內容層面皆令人耳目一新:女主角精神治療師千葉敦子以分身「紅辣椒」進入病人的夢境,尋找隱藏於他們潛意識中的心理病灶作出治療;後半段因為入夢裝置「DC-MINI」失竊被不當使用,夢境以綺麗又駭人的方式與現實交融在一起……

畢贛式「夢境」的對話對象,不是塔克夫斯基、大衛連治,也並非侯孝賢、王家衛,而是善以電影語言描繪夢與潛意識的今敏:「今敏以剪接表現夢境,這是非常電影化的、敘述夢境的高級手段。」今敏式的斷裂、快速的畫面跳接,最為貼近我們對夢境的理解,畢贛卻發問:「為甚麼人的夢不是持續的」,在《地球最後的夜晚》中嘗試再現夢境的另一種可能性。

「我們看電影並非要活在電影裡面,兩個小時的電影,一個小時的長鏡頭,我們回家以後便會忘記了。鏡頭下的情緒才是最重要的──這就是夢的感覺,一種『之後』的感覺。我使用長鏡頭,就是為了這種 『之後』的感覺。」

 

「我是萬綺雯」,「我是陳慧嫻」:邊陲小鎮中的香港明星與卡拉OK

作為香港觀眾、在香港觀看《地球最後的夜晚》,難免被其中的香港流行元素所吸引。湯唯扮演的蛇蠍美人(femme fatale),以不同的名字現身於不同男人面前,由萬綺雯到陳慧嫻,敘說或虛構着不同的故事;在後來的3D場景中,她變身名為「凱珍」的台球店老闆娘,在陳慧琳的〈花花世界〉背景樂中,參加小鎮的歌唱比賽。

畢贛表示自己的童年時代,接觸的很多流行音樂都來自港台,兩地的流行文化在內地蔓延得相當深入。使用「萬綺雯」名字,可是經過「深謀遠慮」的決定:「那時《我和殭屍有個約會》在凱里很火。我覺得如果以後自己拍電影,女主角叫這個名字,我會很榮幸。」為此,他還特地與真的萬綺雯聯絡,徵求對方的同意。

除了港台明星名字的挪用,卡拉OK文化也是畢贛電影中常見的元素。從早期的《金剛經》到最近的《路邊野餐》、《地球最後的夜晚》,他也喜歡讓主角彆扭或動聽地唱上一曲。前輩導演賈樟柯同樣喜歡 K 歌入戲、以歌曲標記時代,畢贛對流行曲亦有自己的一套看法:「我覺得卡拉OK是日本一個很好發明,讓每個孤獨的人也有表達詩意的方式。這種詩意不是說多麼藝術、多麼文藝,而是一個普通人抒發情感的方式。我覺得在電影裡面,每一個角色都有資格、有權利得到一個抒發情感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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