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黛的死擦身而過」──《妖姬.特務.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節䤸

本文節錄自《妖姬.特務.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台灣:一人出版,2018)第七章〈我先生是大導演張英〉。文章題目為編輯所擬。(圖片來源:TFI-國家電影中心)

坐月子六、七個月時,我那脫繮野馬的活力已被母親慣養得很充實,因此當和張英為了些小事起爭執,鬧彆扭。我可是一拗便能拗到香港去。這次,我仍舊往加連威老道上去住,不是消費購物,就是到夜總會跳舞,把自己過得像是單身女郎,了無牽掛,摩登潮氣。張英那是天天捎來兩封信,曲意求和,信中狂打孩子牌,內容橫豎是芳堯想媽媽云云。

張英甚至請託當時也同在香港的老友,著名的編曲家周藍萍來加連威老道,探探我的口風和心意。周藍萍當時在邵氏編曲,他好好一個大編曲家,為了咱們的家務事還親自跑這一趟。他幫張英帶口信,替他說好聽話,卻見我還在氣頭上,不領情。我不領情,他倒是安了心,給張英拍了封信,信裡是這麼說的 :「有恨就有愛,就怕沒有恨。」

張英讀了這些字句,心領神會,繼續把信綿密地往香港投遞。我照常把信讀了,擱著,相應不理,只是暗暗地把他的誠意拿來反覆閱讀,端詳,餵養自己的高心傲氣。其實心裡早已沒有恨意,只是懶得拉下臉皮。

去香港那陣子,碰巧遇上和我一起拍《乞丐與豔妓》,先前住我家對街的張敏。有伴一起,兩人簡直是玩瘋了。每天晚上,一些不知道打哪來的圈外朋友會找我們一起,上夜總會跳阿哥哥、扭扭舞或恰恰,什麼流行學什麼,跳什麼,瘋什麼,渾不似一位人妻或母親。我才二十三歲,還是少女,青春且任性。

這麼瘋活好一陣後,事情才有了變化,也讓我往香港奔逃的動機有了些正當性。當時有個台灣小說家兼編導,名叫潘壘,他人也在香港。潘壘的才華橫溢,民國五十二年為邵逸夫賞識,延攬進邵氏擔任編導,當時他正在拍一部彩色寬銀幕電影《情人石》。潘壘知道我和張敏人在香港,引薦我們進邵氏,倒不是邀我們去演他的電影,而是擔任另一部電影《藍與黑》的配角。

《藍與黑》改編自王藍民國四十七年出版的同名小說,原著被譽為「抗戰四大小說」之一,內容是以孤兒張醒亞、孤女唐琪、千金大小姐鄭美莊間的三角烽火戀,來見證那個悲苦的大時代。這部小說本身非常暢銷,不斷再刷再版不算,更於六、七O年代陸續被改編為廣播劇、舞台劇、電影與電視劇。

邵氏買下小說版權,民國五十二年開拍,請來陶秦擔任編導。他們把電影拆成上下雙集,擺明了這部鉅作的史詩等級,大時代的恢宏一回說不得盡,得分兩回合來說明。這等片長規格當然得砸下重金,打出巨星王牌與之匹配。他們那是搬出了林黛和關山,如此一來,標榜「重量級」時才能不辱自家金字招牌。

我和張敏竟意外得到個機會在裡頭軋上一角,想來該算是幸運吧。最終,這部重量級巨製的票房果真如預期一般恢宏。然而,其原因還包括一個不在邵氏商業算計內的因素。那是關於原著之外的一則傳奇,一樁悲劇,其陰影重重地疊壓在這部片上,讓這部電影的藍與黑有了更深沈濃郁的色調。

在殺青之前,有位母親死了,這位母親名叫林黛。我們參與的這部電影,除了見證大時代,也見證了一代巨星,與母親的殞落。見證所謂的大時代,或者一個時代的過去,究竟算是幸或不幸,不好說。然而,我始終覺得,後者的成分究竟大一些吧。

 

在台北的盛夏裡,全身湧上的卻是一陣寒意。

民國五十三年七月十七日,香港大坑道渣甸山花園大廈寓所發現一具芳齡二十九的女性屍體,據傳死者開了煤氣,仰藥自盡,無他殺致死嫌疑。這個想不開的女人名叫林黛,她便是電影《藍與黑》的女主角,當時邵氏的首席花旦,也是一個還未足三十歲,就四度獲得亞洲影展影后的美麗女人。死訊一出,媒體足足報導一個月有餘。出殯之日,萬人空巷。

事實上,在邵氏拍《藍與黑》時,林黛和我少有交集。我只是個配角,本來戲份就不重,戲外雖還有些機會和演員相處,然而初到邵氏,在台北慣小姐的嬌氣全無處施展,大群明星當前,平素還不太曾怕生過的我卻常把自己矮著,窄著,囁嚅著,不敢吭一聲大氣。

當年邵氏有專門接送演員上班下戲的小巴士,小巴兜轉好一圈後,導演陶秦、男主角關山、女配角林倩等人都是座上賓,車裡頭常是鬧哄哄的。他們見我一個來自台灣的新人老不說話,有時也會尋我開心,導演陶秦則護著我。好不容易擠出幾句廣東話,全車譁然,他們稱我說得很白,意思是說得地道。

至於林黛,她沒機會跟大夥瞎鬧成群,上下戲自己開車來去。化妝也是一樣,一般演員由好幾個化妝師輪流打理,小室裡大家分頭梳妝。可分派的化妝師再行,也沒那閒工夫給你一個講究仔細,我人龜毛挑剔,只好自己來,專愛在自己的眉眼上折騰個把小時才算滿意。至於林黛,那當然不一樣,她有專屬化妝間,專人伺候。專屬化妝師名氣同樣很大,大到得起個藝名,名字也霸氣,叫方圓。我當時心想,原來這就是邵氏首席明星的派頭,果真很有自己一套方圓規矩。

林黛雖然愛脫隊搞孤僻,但她也有她自個兒親近人的路數。在邵氏劇組拍戲的空檔,有回見我落單,她便叫我過去,問我「噯,你幾歲?」大明星跟我問話,語氣有些親熱,我一聽竟臉紅了,從裡而外,由下而上地全紅了,像顆橘子突然之間轟地就熟透了。這麼個簡單問題,我不知怎麼搞的,也能對自個兒的答案和年紀完全丟失了自信,只聽見自己細聲細氣地應:「二十三。」

我清楚記得當時林黛是這麼跟我說的「哎呀,你二三啊,我剛好相反,三二了呢。」語畢,她便笑著轉身過去攬鏡,檢查自己的眉毛和眼睛。我將兩人年齡相減,差距有九歲年紀。算妥後,卻不知該做出什麼回應才顯風趣和得體,只是一旁杵著,陪笑。

如今回頭再想,林黛出生於民國二十三年年尾,換句話說,民國五十二年我們拍戲的時候,那是連二十九歲都未滿。不知何故當時她一個女人家的,要平白給自己增添這許多歲數。她二十九歲就這麼走了,那被灌水的數字更永永遠遠未能搆得上。我常想不明白,她給我報了個灌水的年齡,難不成只是順著我的年紀,打打趣兒?其用意同她離世的原因於我至今未能解得。

當年我二十三,林黛該是二十八,差五歲。然而,電影裡的歲數卻和現實不同,戲裡頭輪我老,她年輕。電影開場,她飾演的唐琪紮著麻花雙辮,穿著一件民初的學生裝,天青顏色,跟姑娘的眼睛一般明亮。她一出場,說話行止就沒大沒小,不識大體,典型的人物建構伎倆,假意貶損打擊,實則推崇誇獎姑娘的真情至性,水靈淘氣。

我飾演的高丹秋則是唐琪的表姊,比她年紀要長,個性也反襯著她。高丹秋是個熟諳人情世故、玲瓏八面的少婦,衣飾和性格常做深秋顏色。除了祝壽時穿的大紅旗袍外,不是一襲褐棕,就是一身暗綠,頭髮也高聳成婦人形狀,順應著角色的名字與歲數,逕朝老氣橫秋的方向上經營。

有幾場近距離對戲,我趁拍大特寫時,把林黛打量個詳細,只見她一臉粗眉大眼直鼻豐唇,五官柔媚卻不失霸氣,美得十分醒目。我便明白,她那樣好的眉眼唇頰俱掛臉上,又配置得如此妥切得宜,便很難把自己次要下來,也絕難把自己的心氣低調下來。

然而,除了深究其五官輪廓和配置,我也發現,在那一臉春光明媚裡頭,有個地方出了差錯,不太對勁。定睛細看,原來是她眉心中央有塊地方向下凹陷,那凹陷遂和周遭的景色做出了反差。她的心氣極高,生人絕不能輕易識得她的穢氣,可即使她上了妝,語氣豁然開朗,仍無法粉飾太平。主要便是那眉心,那凹陷證明此地有劇烈的面部板塊活動跡象。一般來說,唯有被使勁蹙緊過,才會皺褶成如此深邃的谷地。

導演大概也發現了她面容中的這塊幽谷,明白林黛便是唐琪這角色的不二人選。唐琪這個表面上明媚活潑的女孩,卻同時是孤女、酒女、愛國志士,是個把各種悲情揉埋得特別深沉的女人。她能把愛恨與生命都明快地了斷,做到狠處,絕處,全是因她的至情至性。而這種至情至性最終傷害最深的,也只能是她自己。導演在幽谷裡發現林黛的唐琪潛質,然而,他大概萬萬沒料到,她那可不只是在戲裡做絕這點兒程度而已。

在林黛自盡前,其實我已離開《藍與黑》劇組。我和她的死擦身而過,只是記得很清楚,自己曾在那明媚風光當中,窺見憂鬱呈黑藍色調的蛛絲馬跡。

我記得離開前,導演陶秦和潘壘曾問我是否有意成為邵氏的基本演員。他們表示基本演員薪水一個月四百元港幣,當年我們拍一部戲不過就三、四千港幣,而這四百是月俸,把穩定也盤算進去,那不算少。然而,我來自異地,當把房租也盤算了,月俸便顯得少了。

於此同時,張英的信也在角力。他不斷祭出返鄉誘因,除了子龍思念母親,又說我一回去,他即刻安排我主演著名小說兼漫畫家李費蒙,也就是牛哥的小說改編的電影。他滿紙劇情多刺激緊張云云,語氣之興奮,我彷彿能看見他在海的彼端那口沫橫飛神情。

當時,高丹秋這配角我越演越悶了。看林黛演唐琪是如此投入走心,那主角的戲癮又犯上了。不消說脾氣鬧久了,早已經膩了。在多方權衡下,我別了邵氏,回頭跟了張英。後來,我聽說邵氏實有宿舍供基本演員棲住。然而,錯過就錯過了,和邵氏別過後後悔再來不及,只能轉念,心想大概我沒那大紅大紫的命吧。

民國五十三年七月十七日,我翻讀報紙,驚見林黛服藥自盡消息,在台北的盛夏裡,全身湧上的卻是一陣寒意。我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地想起《藍與黑》及許多電影裡頭,林黛那兩條長辮子晃呀晃的。想起她嬌俏臉蛋上宛若萬紫千紅花開遍,卻有一抹隱隱若現的藍黑色憂鬱。想起她的孩子,想起那孩子一歲半便沒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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