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族類:略談《邊境奇聞》

──看不懂,即是怎樣?

──不就是她雖然擁有山怪的外形和身分,但仍保留着人類的內心。

我們從戲院走出來,步入女廁,正巧聽見這樣的對話。便先一愣,然後對視一眼。我湊到她耳邊笑說:「那不就是『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她也笑:「老實說,看完前半時我也很擔心是『若你喜歡怪人,其實我很美』──幸好不是。」

其實只是憂心,如果我們離場後,仍堅定地以「人類」為美醜善惡的原因和標準,那麼恐怕就成為了邊境守衛一員,持槍掃射屠殺異族,對電影辛辛苦苦為我們剪破的鐵絲網視而不見。

 

所以,不如跨過邊界吧。又或者,站在其上,重新思考邊界的存在。

 

──來試試吧。(蟲在蠕動)

──不,太噁心了。

──噁心?這只是他們說的,我知道你心裡想試。

邊界只是一條人工的線,不是對錯是非,不是真理。只要我們願意,就可以輕易把你劃出界外。如此簡單,甚至不需要一個有力的原因,就一句「因為你好核突」。

Tina始終徘徊於邊界之上。她是瑞典小海港出入境關口的關員,有效而嚴格地排除一切「異物」進入國境的可能,同時因為醜陋的外貌而被其他人(以及被人馴養的狗)所排拒。她適應人類的日常生活,但不由自主褪去鞋襪,赤足貼近山野。她是一名女性,甚至有一個同居男友,卻沒有女性性器。最後,她是山怪,她是人類。

 

其實她只是她。我們何必如此劃分。大概因為字幕的翻譯,甲板上的對話似乎引起了一點誤會:

──我只是不想傷害任何人。

──你選擇做人類。

──如果這就是人性。

請勿自動過濾,只見「做人類」的抉擇,以及「人性」的光輝。「如果」才是重點,她並沒有選擇任何一方,而只是拒絕傷害,但如果你把「人性」定義為「不想傷害任何人」的善良,那她就只好(被動地)劃為「人類」。

然而,Vore卻自相矛盾,他一直高高在上地嘲笑批評人性的醜惡和愚蠢,因為人類除了異族,連自己的下一代亦加以殘害。如此,Tina的善良是否最「非人」的表現?而Vore自身殘害他「人」的行徑,才是最「人性」的一面?選擇了成為「人類」的,究竟是Tina還是Vore?如果Vore一詞是解作「吞食」之意,他變得如斯殘酷,傷害無辜幼兒,是「吞食人類」,還是「被人類吞食」?這大概亦是一名弱勢反抗者的永恆難題:你不得不進入他們的體制,然後有一天,你突然發現,你已經成為你曾經最厭惡的「他們」之一。Vore最後回到芬蘭的山怪社群之中,也許結束了他的報復,Tina卻始終游離於人與山怪以外,只能從代表未來的嬰兒之中尋得平靜喜悅,未嘗不是一種寂寞無助的希望。

 

於是,下一次,當我們罵:「你都冇人性架!」之前,還得先撫心自問:人性是甚麼?

為何「人」作為一個物種名稱,卻可以變成一個褒義詞,取代「善惡」等特質的描述呢。

 

這樣,便容易聯想到導演Ali Abbassi作為伊朗裔丹麥人的「外鄉」身分。對Tina身處的瑞典毫無認識,唯有請教Google大神,卻發現向來以人道主義自豪的瑞典社會,似乎正面對日趨嚴竣的種族歧視,而這種自豪感,反而窒礙了他們正視問題真貌。現居瑞典的非裔人口大約為二十萬,約佔總人口2%,然而,按全國預防犯罪委員會統計,2010至2014年間,「恐非」犯罪已增加31%;聯合國非洲裔問題專家工作組指出「非裔社群中確實瀰漫恐懼氣氛,特別是年輕非裔男性,他們隨時都可能受攻擊」;而排外的右翼瑞典民主黨則在2014議會選舉贏得近13%選票,成為瑞典第三大黨。

 

當然,邊界並不限於種族和國界。這只是一種態度,可以套用在任何「異己」者之上。而「山怪」本來就是一個有趣的選擇,我又跑去翻一翻《北歐神話學》。山怪介乎於自然元素、人類、動物之間,是大自然原始力量的人格化,喜歡混沌而討厭被造出來的「秩序」。

我嘗試定位他們,卻發現他們的形象浮動得近乎矛盾:他們創造世界,又喜愛破壞;他們是原始人祖先,又抗拒人類;他們強大,而又愚蠢;有時是巨人,有時是侏儒;有時毛茸茸,有時光禿禿;有時邪惡殘暴,有時善良可愛。他們好像就是活在邊界之上,反復無常。及至盛載着山怪的北歐神話,亦慢慢走向邊緣,便是九至十一世紀基督教的擴張,兩種宗教、文化的接觸再次畫出一道邊界。於是想到,電影中的山怪每每死於科學實驗,自又是另一種邊界的碰擊。

 

走出女廁時,我們又說:

──着實喜歡他們在山林中全身赤裸,大笑奔跑的模樣。

──好像所有界限都已經消失。最原始的模樣。和世界成為一體。

──是的,好美。

卻不敢告訴她,剛剛腦海中忽然閃現一塊碎片,我在課室之中提到:「他們認為,非我族類,其……」一個孩子舉手搶着說:「其罪當誅!」

我心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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