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花旦》意外的親和近

原文刊於《城市文藝》

 

遙遠的古巴一向令人聯想到閒散奔放的拉丁風情,因此,流傳於當地兩位非華人婆婆唱淒美温婉的廣東大戲故事就顯得十分意外和傳奇。2018年初,紀錄片《古巴花旦》上映,影片通過主人公何秋蘭這位古巴婆婆的眼睛反映了古巴華僑的歷史,反映了粵劇文化如何在北美流傳。我第一次進入百老匯戲院欣賞魏時煜導演這部新片時,很難不被主人公何秋蘭深深打動,也驚訝於影片獨特的親近感。

將鏡頭對準八十多歲的古巴花旦何秋蘭,是此片與前兩部題材相似的紀錄片不同之處。2009年,美籍華人攝影家劉博智教授拍攝了二十三分鐘短片《古巴唐人》,首先發現何秋蘭的故事。她從小被第二任養父方標培養為花旦,十五歲紅遍全島,後因革命中斷了粵劇戲伶生涯。退休後,何秋蘭聯絡到兒時唱戲的玩伴黃美玉,又重新唱起心頭割捨不下的粵劇。然而,劉博智教授簡單的敘述並不能充分展現何秋蘭的魅力。2016年,香港電台系列紀錄片《華人移民史》的第一集以香港歷史學者雷競璇教授為主角,影片走到破落又不失美麗的古巴首都夏灣拿,走訪住在華人街療養院裡十幾位想回鄉而不得的老華僑們,梳理華人移民古巴的歷史。但是,講述何秋蘭粵劇經歷的,依然寥寥幾筆,讓人意猶未盡。

《古巴花旦》開頭交代故事背景,我看到的是用了雷競璇教授編寫的《十九世紀古巴華工》書中的圖片,一幅十九世紀的夏灣拿,還有劉博智教授本人和他的古巴華僑攝影作品,前後的連接給我親切感。《古巴花旦》把相關人物聯繫,造就了老友相聚般親切的氛圍。

這種親近感貫穿全片,片中採訪了許多隱退多年的粵劇大佬倌,繁星閃爍。講述何秋蘭幼年粵劇經歷的部分,導演的採訪並不局限於古巴和香港,還特地去了洛杉磯,在檀香山找到了吳千里、小燕飛、李奇峰等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粵劇名伶。在檀香山訪問九十多歲的粵劇戲伶吳千里先生時,我聽到背景浙浙瀝瀝的雨聲,為精神奕奕的吳先生詼諧地說「小燕飛入了靚女一流了」而感動。受訪者大部分年事已高,訪問珍貴,可能是他們最後留下的影像了。

影片揭開何秋蘭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難以置信的戲伶過程,受訪者鏡頭前輕鬆開懷的講述為影片提升魅力,豐富了情感。當代粵劇名伶阮兆輝回憶當年關德興師傅學荷里活巨星范朋克當神鞭俠,在粵劇中鞭打日本人的幽默;還有粵劇大師黃鶴聲在舞台上認不出角色,被台下觀眾提醒「這個是你爸爸」的笑中帶淚。

片中更有何秋蘭與黃美玉唱粵劇的片段,讓觀眾一睹她們的風采。無華人血統的何秋蘭和中古混血的黃美玉都年過八十,重新塗抹,穿起戲服,對比泛黃照片中的俊美,現在看着甚是滑稽,就像粵語中的「鬼婆」。觀眾在二人唱《三擊掌》時,被黃美玉在最末加上的一句拉丁風味的「嘿」而逗樂。片尾何秋蘭來到廣東開平,站上廣州八和會館的大舞台上獨唱《賣花女》,我瞬間感到何秋蘭的身世飄零。《古巴花旦》用最直觀而層次豐富的情感拉近了當下的我和過去七十年歷史的距離。

魏時煜導演精心編寫的劇本有不少感人至深的場面,讓每個角色形象鮮明,讓觀眾能全情投入。不只如此,電影還指向政治對人生的影響。魏導演直指核心,提問何秋蘭和黃美玉對統治古巴近半個世紀的領袖卡斯特羅和哲古華拉的印象。在兩位婆婆心中,年輕的卡斯特羅和哲古華拉帥氣迷人。在古巴中華會館秘書周卓明先生眼裡,1959年的革命和對華政策是每個人平等,消除個體差異。但是對住在香港、爺爺和爸爸都在古巴打拼的雷競璇教授而言,正是這場革命讓兩代人的努力化為烏有。導演將周卓明先生和雷先生的觀點針鋒相對地剪在一起,給出報紙「古巴華僑三百人逃亡時慘遭殺害」和「古巴華僑的愛與恨」,還點出照片中卡斯特羅戴的是勞力士名錶。這些截然不同的說辭令人頓生疑惑。到底誰說的才是事實?應該如何評價古巴革命?

對我這個在內地長大的人來說,如果說古巴這個社會主義國家和中國有甚麼相似的話,就是生活在這裡的民眾都擅長自我審查,不願意在公眾場合主動指出政府的錯誤。我在華僑後代的書《遠在古巴》(雷競璇)、《鴻雁飛越加勒比》(黃卓才)中讀到,古巴華僑大多都有當砍蔗工的經歷,以開雜貨店、洗衣店等謀生,古巴計劃經濟政策沒收了他們的店舖,使當地華人生活非常拮据。魏時煜導演向來關心政治對知識分子命運的影響這主題,她對政治對人命運的影響是敏銳的。

《古巴花旦》作為《霞哥傳奇》的姐妹篇,電影史研究者魏時煜導演呈現了上世紀上半葉粵劇作為華人的文化聯結。全片情濃而不濫,主題鮮明有力。無論是否懂得粵劇在粵語電影史中的地位,在文化研究上的意義,何秋蘭與黃美玉古稀之年從遙遠的古巴來華圓了華人父親的還鄉夢,她們對粵劇的愛,都已印在我腦海中,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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